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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二辑读书随笔(1)

第二辑读书随笔(1)

“战国四公子”得失谈

之所以写这个题目,是追慕那个时代的一些风尚。虽然在那个时代,士并没有获得独立的政治和经济地位,但那毕竟是一个尊重知识、尊重文化的时代,是一个士可以尽情施展自己才华的时代。感谢司马迁,以其生花妙笔为我们塑造了几位古代名士的人格魅力和卓异风采。

“战国四公子”是指,齐国的孟尝君(田文),赵国的平原君(赵胜),魏国的信陵君(魏无忌),楚国的春申君(黄歇)。把一些有着共同志趣和嗜好的人归类,冠以“四公子”、“七贤”、“八老”什么的,这是中国品藻人物的一个特点。这四位中,除平原君娶了信陵君的姐姐为妻之外,其他人并无亲戚关系,把他们放在一起,主要是因为他们的共同志趣和嗜好。他们的志趣和嗜好是什么呢,或者说他们千百年来被人称颂的原因是什么呢,有两个,一是养士,二是重义。

作为一个有着强烈人文精神的史学家,司马迁欣赏“战国四公子”,并单独为他们写列传,但他对四人的评价是有高低之分的。在他的评价体系中,“义”是第一位的因素,所以他最欣赏的是信陵君,其次平原君,其次孟尝君,最后是春申君。

作为王室成员,出于统治的需要,当然要养一些士,但像四公子这样,一下子养数千人,而且可以不计一时功利,不计高低贵贱,礼贤下士,平等待之,这是比较难得的。这其中又各有特点。孟尝君最好客,平原君最贤,信陵君最义气,春申君最奢华。

一提“鸡鸣狗盗之徒”,大家就会想到孟尝君。只要有一技之长,哪怕是潜逃犯,都可以投到他的门下,以至于到了司马迁时,薛地还有很多的暴桀子弟,原因就是当年孟尝君招致天下的任侠、奸人等六万多家进入薛地。宋朝王安石批评他:“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平原君呢?同样是个对朋友很讲义气的人。当秦相范雎的仇人魏齐从魏国跑来投奔平原君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收留了魏齐。尽管秦昭王对平原君百般恫吓,他都不为所动。更极端的例子是,为了网罗人才,平原君可以当众杀美人。

平原君家楼临民家。民家有躄者,槃散行汲。平原君美人居楼上,临见,大笑之。明日,躄者到平原君门,请曰:“臣闻君之喜士,士不远千里而至者,以君能贵士而贱妾也。臣不幸有罢癃之病,而君之后宫临而笑臣,臣愿得笑臣者头。”平原君笑应曰:“诺。” 躄者去,平原君笑曰:“观此竖子,乃欲以一笑之故杀吾美人,不亦甚乎!”终不杀。居岁余,宾客门下舍人稍稍引去者过半。平原君怪之,曰:“胜所以待诸君者未尝敢失礼,而去者何多也?”门下一人前对曰:“以君之不杀笑躄者,以君为爱色而贱士,士即去耳。”于是平原君乃斩笑躄者美人头,自造门进躄者,因谢焉。其后门下乃复稍稍来。

这才有后来的毛遂自荐,帮助他达成了与楚国的合约。但视女人如草芥的他,心理上是有问题的。让人最不可饶恕的是他还有好利的毛病。因为贪图韩国献出的十七个城邑,平原君蔽于韩将冯亭的邪说,利令智昏,结果激化了秦赵之间的矛盾,十七个城邑没得到,反而酿成了赵国四十万大军在长平被坑,邯郸差点灭亡的悲剧。这事要发生在别人身上,早就该杀头了,好在平原君是赵王的弟弟,竟然毫发无损。

在四公子中,交友最没有功利打算的当数信陵君。用司马迁的话说是不耻下交。从看门的七十老人侯嬴到杀猪的朱亥,博徒卖浆者毛公、薛公,都是他的朋友。而且他不像孟尝君、平原君那样,鸡鸣狗盗之徒也好,杀美人以求士也罢,都是为了最终从他们身上获取回报,信陵君不这样,他真的是把他们当朋友——尽管后来这些人也帮了他的忙,甚至以死相报。

信陵君的讲义气主要体现在窃符救赵这件大事上。南怀瑾先生以为不可。他说:信陵君窃符救赵,只是为了自己的朋友平原君,是一种私人的义气。而且不是国家元首发布作战命令,也是不对的。这一做法虽然与赵国有功,但对于他自己的魏国来说,就不算合理了。他把义做得过了头,反而变成虚伪。

我不以为然。当时的情况是“魏王畏秦,终不听公子。”遇上一个鼠目寸光的胆小鬼国王,正常途径走不通,大兵当前,信陵君除了偷符救赵,还能有别的什么好办法吗?

明人唐顺之在《信陵君救赵论》中则分析得较为透辟:“故救赵者,亦以救魏;救一国者,亦以救六国也。窃魏之符以纾魏之患,借一国之师以分六国之灾,夫奚不可者?”唐顺之认为信陵君的错误不在于偷符,而在于“名高震主”,使赵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就是失了名份。这一分析是立得住的。信陵君决非只是对平原君的哥们义气,而是有保存赵国也保存自己国家的大义存焉!

可惜,信陵君因此事而一直遭疑。在赵十年,秦使反间计。“诸侯徒闻魏公子,不闻魏王。”并且说他将南面而王。魏王日闻其毁,不能不信,就不再用信陵君做将领。“公子自知再以毁废,乃谢病不朝,与宾客为长夜饮,饮醇酒,多近妇女。日夜为乐饮者四岁,竟病酒而卒。”字里行间,我们可以读出司马迁对信陵君深深的同情与理解。

既称公子,这四位身上难免会有一些公子哥的脾气。孟尝君个不高,他跑到赵国,赵国人说:“乃眇小丈夫耳。”就因为这一句话,他杀了人家几百人,灭了一个县才离开。平原君赵胜则有些花花公子的味道。秦急围邯郸,“邯郸之民,炊骨易子而食,可谓急矣,而君之后宫以百数,婢妾被绮榖,余粮肉,而民褐衣不完,糟糠不厌。民困兵尽,或剡木为矛矢,而君器物钟磬自若。”春申君最奢华。赵平原君派使者去见春申君,春申君的座上客都穿着镶有珠宝的鞋子。

四公子中,孟尝君、平原君皆得善终,而信陵君是醉死的,春申君是被杀死的。后两位都是太聪明,犯了“功高震主”之大忌。

当年,魏公子信陵君正和魏王下棋,有人来报说赵国入侵。魏公子说是赵王打猎,不是入侵。魏王吓得心不在焉。过不多久,来报的说果然是赵王打猎。魏公子说:“臣之客有能探得赵王阴事者,赵王所为,客辄以报臣,臣以此知之。”这事以后,魏王害怕魏公子的贤能,不敢把国家大事交给他了。

春申君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看见楚王生不出孩子来,就越俎代庖,把一个美女的肚子弄大了献给楚王。后来果然生下来一个男孩,被立为太子。谁知这个美女有个相好的叫李园,他想杀春申君以灭口。有人劝春申君要防着点李园,他不听,说:“李园,弱人也,仆又善之,且又何至此!”结果楚王一死,李园就派杀手割了春申君的头,太子被立为楚幽王。这个故事,后世的吕不韦又重演了一遍,也是没有好下场,喝毒药自杀了。

在中国这套体制下,“功高震主”的悲剧是很难避免的。要干成一番大事,自己要有才,也得用别的人才。但如果做得过了,就会引起当权者的嫉妒和猜疑。像战国的范蠡、汉时的韩信、明代的刘伯温,都遇到和“战国四公子”相类似的难题。知道功成身退、“狡兔死,走狗烹”这一道理的,就活下来了;继续与君相伴的,都没有好下场。伴君如伴虎,真是难为了中国古代的士大夫们。

谏的悲剧

中国自古多昏君、多庸主,但中国自古亦多骨鲠劝谏之臣;即使是评价几个少有的好皇帝时,人们也往往把他是否乐于纳谏作为一个重要的标准。

唐太宗和魏征是纳谏劝谏配合得最好的一对了。《旧唐书》评价唐太宗:“听断不惑,从善如流,千载可称,一人而已。”所以谏来谏去,决定权取决于皇上。即使从善如流的唐太宗,对“不避犯触”的魏征也不能说毫无意见。在魏征刚刚死后,唐太宗就发现他把“谏诤言词往复”的记录抄给史官。当面顶撞也就罢了,死后还整“黑材料”!一怒之下,唐太宗撤销了把衡山公主下嫁魏征长子的婚约,又把亲笔给魏征撰写的墓碑推倒。只此一事,可见出唐太宗压抑已久的怨愤。从这个角度说,魏征能够终其天年,实在是圣主唐太宗的恩赐。

如果君主不那么圣明,谏他何用?这个问题,大约历代贤臣从来没有考虑过。他们只知道,劝谏是为人臣者的神圣职责,不管君主爱不爱听,也不管自己的小命能否保得住。可以说,谏是最没有功利打算,也最能显示一个大臣人格的行为方式。

翻开史书,大批大批的贤臣名相因谏而死就是明证。“死谏”是最常见的一种。商纣时的比干称得上是“始作俑者”。史书记载:“纣愈淫乱不止。微子数谏不听,乃与太师、少师谋遂去。比干曰:‘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争’。乃强谏纣。纣怒曰:‘吾闻圣人心有七窍。’剖比干观其心。”比干的以死谏纣,实在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有人会问:比干的死值得吗?

我说:值得。这是中华民族的正气之所在,也是中华民族绵延五千年而不衰的生命力之所在。

元朝的英宗问大臣拜住:“我们这个时代,能产生像魏征那样敢说话的人吗?”拜住回答说:“有什么样的皇帝,才有什么样的大臣。一个圆的盘子,水放进去,是圆的;一个方的杯子,水放进去,是方的。因为唐太宗有度量肯纳谏,所以魏征才敢说真话,才肯说真话。”

这仅仅道出了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的事实是:有什么样的大臣,才能造就什么样的皇帝。

从表面看来,比干的死谏没有改变商纣的昏庸,但他的作为激励了一代又一代志士仁人为君进谏,为国尽忠,为民立命。比如,没有管仲,哪有齐桓公的霸业;没有魏征,难显唐太宗的圣明;没有宰相廉希宪,也就难有元世祖忽必烈的文治武功。

但是,在一个专制的社会里,谏的悲剧色彩往往过于凝重,以至于令今人望“谏”兴叹,不寒而栗。

比如,汉成帝时朱云为了劝谏皇上,把殿上的栏杆都给折断了,左将军辛庆忌替他求情,梆梆梆,磕得满头是血。这仍然属于以生命相逼的“死谏”。

还有“哭谏”。宋光宗时的傅良为了规劝皇帝按时上朝,扯住光宗的衣服,哭哭啼啼地说:“君臣如同父子,儿子劝父亲不听,一定要哭哭啼啼地跟着他!”

更有“骂谏”、“讽谏”等等。唐高宗外出行猎,遇上大雨,虽身穿“油衣”,还是被淋湿了。他就问身旁的大臣:“油衣究竟用什么材料缝制,才不至于渗透呢?”谏议大夫谷那律立刻接口:“照我看,用瓦做油衣最好,肯定不会渗漏。”他的意思是要劝谏皇帝少从事游猎,多呆在宫里为社稷民生操点心。唐高宗恍然大悟,“悦其直,赐帛二百段。”

什么谏议大夫、拾遗、补阙等人,属于专业谏官,他们比较注意揣摩皇帝的心理,能一门心思地研究谏的艺术,当然可以借此博得皇帝的欢心;更多的犯颜直谏之臣可就没这么幸福了。台湾的李敖曾把中国古代的谏诤与现代的言论自由做过比较。他说:“谏诤与言论自由是两回事。甚至谏诤的精神,和争取言论自由的精神比起来,也不相类。言论自由的本质是:我有权利说我高兴说的,说的内容也许是骂你,也许是挖苦你,也许是寻你开心,也许是劝你,随我高兴,我的地位是和你平等的;谏诤就不一样,谏诤是我低一级,低好几级,以这种不平等的身份,小心翼翼地劝你。”李敖的分析可谓一针见血之论。

这就是谏的悲剧:它是封建专制和封建等级制的产物。不管它在历史上曾发生过多大的作用,都遮掩不住那一群群被迫下跪的身影。

但我仍要向比干、管仲、魏征等人敬礼——在今天这样一个民主社会里,逢迎拍马之辈、自觉下跪之徒难道还少吗?或许这是一种更大的悲剧。这种悲剧的终结者只有一个,那就是:更加民主、真正的民主。

原载《华章》2000年第1期

论狂狷

狂狷不是什么时髦的东西,“至圣先师”孔子对此早有论述。他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在孔子的心目中,中庸是最好的,狂狷是逼出来的。但他对狂狷没有丝毫的贬义,为什么?因为他本人就是一个狷者的形象。他的那一套仁、义、礼、智、信虽然被后世的统治者尊为国教,但他生前周游列国时,饿得脸上呈菜色,“累累如丧家之犬”,是一个彻底的现状下的失败者,于是退而教书育人,不再求仕。或许正是由于有这样的经历,他多次称颂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的伯夷、叔齐是“不降其志、不辱其身”的清士。

除伯夷、叔齐之外,较早的狷者还有不要尧的天下的许由,逃避晋文公的封赏、隐居绵山的介之推等,但总起来说,这样的狷者并不多,而且上面提到的这些人都缺少狂的一面。既狂且狷,是后世出现的阮籍、嵇康、李白、李贽、徐渭等人。当代称得上狂狷的,一个是大陆的钱钟书,一个是台湾的李敖。

狂狷如此之少,原因有二:一是需要本钱,二是要付代价。

清人叶燮论诗,说诗人须具才、胆、识、力。做一个狂狷者,同样需要这些本钱。第一个本钱就是才,而且须是大才。古人说“恃才傲物”,这是有道理的,没有才,想狂也狂不起来。譬如李贽,平常说话“滑稽排调,冲口而发,既能解颐,亦可刺骨”,写文章“不阡不陌,摅其胸中之独见,精光凛凛,不可迫视。”咳唾珠玉的钱钟书则说,即使司马迁、韩愈住隔壁,自己也懒得去拜访。李敖更是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李敖是五十年来五百年内中国人写白话文的前三名包办者。”“609年的唐宋两代才不过出了八大家,但是60岁不足59岁有余的李敖却是以一当八,早已超过古人今人。”

光有才,若没有胆、识和力,不过是个才子而已。真正的狂狷者,都是要有一身铮铮傲骨的。这身铮铮傲骨便是由才、胆、识、力经多年磨砺、淬火、凝铸而成。当年,徐渭给浙江巡抚胡宗宪当幕僚时,胡宗宪大权在握,就是达官贵人见了他,都得跪拜而言,曲身而行,不敢抬头正视;徐渭不过是一个秀才身份,却傲然相对,没有丝毫媚俗之气。在“文化大革命”中,当疯狂的红卫兵闯进钱府抄家时,一介书生钱钟书居然据理力争,最后与红卫兵以拳相向,大打出手。这与许多儒生的嗫嚅、萎缩是迥乎不同的。

今天,我们饭后闲谈或写文章论及狂狷的时候,当然觉得痛快淋漓,但狂狷者所处当世却是并不轻松的,有时要付出相当高昂的代价,甚至是一条生命。“非汤武而薄周孔”的嵇康死在司马昭的刀下;“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李白不得不慨叹“行路难”。呼唤童心、率性而为的李贽以非圣无法、敢倡乱道的罪名被捕入狱。75岁高龄的李贽在狱中“作诗读书自如”。本来他罪不至死,可是他等不及裁决,“一日,呼侍者剃发。侍者去,遂持刀自割其喉”,两日后气绝身亡。他的死,何等刚烈!他的数百年后的本家李敖,骂蒋介石、斥国民党,于1970年和1982年两次被捉入狱,前后近十年之久。令人称奇的是,在遭受苦其心志的“皮肉生涯”之后,每次他都能重整旗鼓,挺枪再战,狂态丝毫不让当年赤身露体、击鼓骂曹的祢衡。

狂狷与杀头有时是划等号的,这一点狂狷者本人是清楚的。可是为什么在中国文人中居然形成了一个狂狷的传统呢(尽管为数不多)?

只能用老子的话解释:“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其实,谁都怕死,只是有值得以死相拼的东西存在,那就是道义、真理。

狂狷虽然在很多情况下被视为异端,但究其实,却是一种本真。只是这种本真,在乡愿、好好先生、和事佬、巧言令色之徒、小人、奴才、贪官污吏等充斥的现实面前,就显得有些扎眼,有些让当权派和假道学们不舒服。比如,李敖就说“我是真人,一切以本色相见”。他的这种本色,在“集体逃避现实”的台湾知识分子中间,就显得狂狷味十足。以身殉“日心说”的布鲁诺虽是真理的化身,在当时却被定为异教。由此看来,所谓狂狷就是名异实正。这是其一。

其二,对那些狂狷之士,世人多识其狂,不知其狷。因为狂多表现于言语,狷多见于行为,而言语往往比行动多长两条腿,流传得自然远些。李敖说自己“只是爱叫,其实人并不坏,所以,在我的家门口应钉上一块牌子,上写‘内有恶犬,但不咬人’”。他做的许多善事,就是他狷介耿直的证明。比如,救柏杨,省下早餐费接济严师母(严复的长孙媳妇),为台湾籍慰安妇举办“珍藏义卖会”,将所得3828万元台币悉数捐出等等。另一方面,在官方的政大国际关系中心任副研究员的13个月期间,他上班不到13个小时,而且拒绝研究,拒绝讨论,拒绝签到,拒绝请领书报,最后拒绝领取每月3万块的薪水。一代鸿儒钱钟书也说“人谓我狂,不识我之实狷。”他拒绝上电视,谢绝题签,不同意为自己的父亲、叔父举行学术纪念会,认为时下流行的各类纪念会不外是“招邀不三不四之闲人,谈讲不痛不痒之废话,花费不明不白之冤钱”,所有这些,正是“有所不为也”,但他却愿意将稿费捐赠中国社科院计算机室,为家乡赈灾捐款。此类作为,非狷而何?

其三,狂狷一时易,狂狷一世难。每个历史转型期,总会有一些“野马”跳将出来,指桑骂槐,哗众取宠,但时局一变,立刻三缄其口。这种人终究是乡愿,可学得一时狂狷,却不可能狂狷一世。

说到底,狂狷是本色,是学不来的。我们不必担心狂狷会成为一种时髦,也不必像呼唤崇高、呼唤圣洁一样呼唤狂狷。一个社会,狂狷多了肯定不是好事;但如果没有狂狷,也未必就是好事。

原载《华章》1999年第1期

生趣盎然

应试教育的弊端,很多家长和孩子都领教过了。在高考的指挥棒下,学生们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教科书,结果呢,培养出很多高分低能的“天才”。这种机制当然不是现代人的专利,可谓“古已有之”了。在古代,科举制和宋明理学像两道枷锁,束缚着中国士人的身心,既要为应付八股文而皓首穷经,又要“存天理,灭人欲”,结果制造了大批腐儒、学究、伪君子,要寻些富有生趣、健康活泼的身影,实在不容易,苏轼、辛弃疾、陆游、袁枚等就是不可多得的个例了。

仅以苏轼为例。东坡这个人命不怎么好,他自己说和唐朝大诗人韩愈一样,都是磨蝎宫的命,虽名重于当世,但遭遇坎坷。他22岁中进士,被仁宗皇帝称誉为宰相之材,可是在他的仕宦生涯中,任职地方官13年半,京官8年11个月,贬官却有12年之久(黄州5年,岭海7年),几乎占其生命的1/5时光。在常人看来,12年的蹉跎岁月,足以耗尽一个人的精气神,但东坡总结自己人生的时候,却说:“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余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是什么力量帮助东坡战胜苦难,成就自我的呢?其中有儒家“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士不可以不弘毅”的精神激励;有道家看淡生死、注重养生的功劳;有佛法在行住坐卧处、着衣吃饭处、屙屎撒溺处之类释家情怀的影响;有大自然的抚慰;有爱情、亲情的滋润,除此之外,还有东坡自身性情的因素——他本身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一个生趣盎然的人。

东坡有多有趣?当年他参加科举考试的时候,为了立论的需要,杜撰了一个“皋陶杀人”的典故,说当年皋陶担任最高司法官,将要处决囚犯时,他三次说执行死刑,而尧帝却三次说宽恕赦免,用以阐明奖赏宁可过宽,处罚则应慎重的道理。主考官欧阳修读后,觉得这份卷子的论辨有孟子之风,很高兴,就给打了个第二名。事后欧阳修质询东坡典出何处,东坡竟笑着回答说:“何须出处,想当然耳!”

有一年,东坡一个人到河南尉氏出差,遇上大雪。有位客人来到驿站,呼人喝酒,东坡正愁着找不到酒友,于是两人推杯换盏,一直饮到天亮,等客人骑马离去的时候,东坡竟然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还有一次,东坡与两位官员朋友同游南溪,溪水清清,引得东坡“醉中相与弃拘束,顾劝二子解带围。褰裳试入插两足,飞浪激起冲人衣。”想想看,挽起裤腿,赤着脚在溪水中嬉戏的东坡,是一副多么可爱的形象!

东坡的落难是从1079年“乌台诗案”开始的,当时,他正在湖州任知州。抓他的人来到州衙,出示了一纸革职逮捕文书,就把东坡五花大绑,要即刻押解回京。妻子王闰之带着全家老小,从后堂追赶出来,哭成一片。东坡突然想起从前和妻子讲过的一个故事:宋真宗时有一位隐士杨朴,有人向朝廷举荐他善于写诗,真宗召见他,让他当场做诗。杨朴推辞说不会,真宗就问,你这次进京有人写诗为你送行吗?杨朴回答说:“只有为臣的老妻写了一首绝句:‘且休落魄贪杯酒,更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真宗听了,哈哈大笑,知道他志不在做官,就放他回山了。东坡知道闰之一定记得这个故事,就回头对她说:“你就不能像杨处士的老妻一样,写一首诗来送送我吗?”王闰之听了,不禁破涕为笑,而东坡已转身走出州衙。

东坡对饮食一直有浓厚的兴趣,堪称美食家,你可不要以为他是个追求享受的人;恰恰相反,他研究的美食都是在贬官期间,不得以而为之的发明。比如,东坡肉,就是他被贬黄州时,看到猪肉便宜,上层人不爱吃,下层人不会做,于是发明了净洗锅,少放水,小火慢炖的“东坡肉”。被贬广东惠州的时候,手头拮据的东坡买不起羊肉,只好买羊脊骨,骨缝间往往残留一点点肉,需上锅煮熟后才能把肉漉出,在酒中浸渍一下,加点盐,烤到微焦时吃,味美如吃蟹螯。东坡不无得意地给弟弟苏辙写信,向他推介这一美味,还补充说这个方法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否则众狗就不高兴了——因为它们没得骨头可啃了。到了海南,东坡入乡随俗,克服怕腥的习惯,吃起各种海味来。有一次,当地百姓送来一些生蠔,东坡把它们剖开,肉与浆入水,与酒一起煮,味道十分鲜美,他写文章记下这道美食,还劝儿子苏过不要对外人说,“恐北方君子闻之,争欲为东坡所为,求谪海南,分我此美也。”哈哈,真亏东坡想得出,有哪个官员情愿为了一道“美食”而求自贬海南的呢?

东坡还富有好奇心,对各种领域保持浓厚的探索兴趣。1084年6月,东坡从黄州改贬汝州,途中,他居然有雅兴和儿子苏迈一起乘着小船,在一个月夜考察石钟山“声如洪钟”的秘密。且不说东坡做出的推论是否科学,他作为一名贬官能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就很难得。东坡是名墨收藏家,在儋州的时候,又和来自金华的潘衡琢磨起制墨来。没有场地,俩人就在家里设灶制墨。没想到半夜失火,差点把房屋烧成灰烬。次日清晨,潘衡从余烬里找到几两松煤,用牛皮胶和弄一下,做成一小块墨锭,虽不够坚挺,但东坡重其情义和精神,欣然为其墨题跋:“海南松煤东坡法墨”。二十年后,潘衡终成一代制墨名家。

是否可以这样说,正因为东坡对世界、对生活有着广泛的兴趣,所以当各种灾难袭来的时候,他才能够找到多种化解的途径,而不为灾难所困。一个人的内核再坚硬,如果缺少招架的方法,总会被刺伤或者刺死的。东坡命在磨蝎,被贬黄州五年而不悲,贬岭南七年而不死,靠的不只是顽强的生命力,更因为他有“金钟罩”、“铁布衫”,而织成它们的纺线就是东坡的性格、文化和生趣。

我们这里所说的生趣当然不仅指兴趣。一个人兴趣广泛,如东坡,诗书画俱佳,儒道释皆精,当然好;如果兴趣面较窄,像袁枚,只爱“红粉青山”(指好色、旅游),但因为他活得真实,有个性,也不失为一个生趣盎然的人。最可怕的就是,也素质教育了,也才艺表演了,可是人前人后,满身的铜臭气或颓废劲,又有何生趣可言!从这个角度来说,把书读通了,也是素质教育题中应有之义,“腹有诗书气自华”嘛,可惜这个道理很多家长和老师都不懂得,真是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