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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充满诗意的夏天 (2)

谢过姑奶奶,她迫不及待地上了路。先是步行,然后乘汽车,再搭火车,一路颠簸到了武汉。她只听说他进了东湖边的的那所大学,却并不知他在哪个系哪个班,所以免不了心境凄凉,脑子里盘旋着一些她过去唱过的悲壮的唱词。

春雨霏霏,濡湿了她的头发。她举着一张因为过于急切而绯红的面庞,惴惴不安地进了校园。佩着校徽的青年男女来来往往,脚步匆匆,都不朝她看,这使她产生了一丝自卑。她还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似乎换了个地方,她美丽的脸就贬值了,不能引人注目了。不就是多了一枚校徽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自卑就变作了怨忿。

她向一个年龄稍大,模样像老师的男子打听那个人。这个男子很认真地纠正她的称呼,说:“首先,我不是老师,其次,我不认识你打听的这个人,再次,你要找人必须知道这个人是哪一届哪一系哪一班的。”这男子的口气,再加上他看她的眼神,好像她是乡下来的土包子似的。她是乡下来的,可她不是土包子,有这么漂亮的土包子么?竟然这样视若无睹!受了蔑视的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埋着头,在校园里一阵乱走。

她的心也乱了。她预感到,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这是另外一个世界,与她没有什么关系。她一筹莫展,站在一棵樟树下,无力地往前瞟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她心中一颤。她看到了她要找的人。他正沿着那条铺着煤渣的小道款款走来,手里还拿着一只碗。他穿着流行的夹克式青年衫,脸侧向一边,嘴里不停地说着话。因为在另一边,还有一个穿红毛衣系白纱巾的女生。女生点着头,不时地凝视他。她咬住嘴唇,全身禁不住微微抖动起来。她是敏感的,或者说是敏锐的,她一眼就看出,他和那个女生之间存在着一种东西,那种东西叫亲密。

她不知怎么办好。他越来越近了。她不想失礼,又不想甘拜下风。她特别不愿被人看作没有教养的人。她忽然作了决断:她就站在这里,不躲不闪,也不主动打招呼,看他如何应对。

他只有十步之遥了,还埋着头。难道他想装着不认识走过去?她打了个冷噤。这时他终于看见了她,惊诧地站住了。女生很惊奇,看看他,又看看她。他对女生耳语了几句,女生不太情愿地走开了。

他走到她面前,舔舔嘴唇:“你……怎么来了?”

她说:“我怎么不能来?”

“我不是这意思,”他避开她的眼睛,“你不是去了乡下吗?”

“去了乡下,我就不能来了?你不去看我,我就不能来看你?”她盯着他躲闪的眼睛,“两个人犯下的事,让我一个在乡下受苦,你于心何忍?”

“这事又不能怪我。”

“那你就一走了之?”她说。

“除了一走了之,我还能怎么办?你父亲在县里那么有势力,我能走,还是幸运的。”

“你当然是幸运的了,成了大学生,前途无量,还有女同学陪你散步……你想过我没有?我以后怎么办?你就这么把我扔在乡下不管了?”

他沉默片刻,说:“你晓得的,我一介书生,对此实在无能为力……这件事,在我们两个的心中都留下了很深的创伤,这隐疼也许会跟随我一辈子。但我不想让自已,也不想让你扛着精神的十字架生活。该遗忘的,就让它遗忘了吧。现在有句话很时髦,叫作向前看……”

她激烈地道:“你当然向前看,你前程似锦,可我前头有什么?我并不要你对我的前途负责,也不要你允诺什么,我只要你的感情。你简直是人一阔,脸就变。你对我的感情哪儿去了?”

她用她所习惯的兰花指,戏剧化地指着他。

他慌忙地四顾,抹一下头发,说:“这些话,一时也难以说清。我下午还有课,我先送你去招待所住下,晚上我们再慢慢说,好吗?”

也只能如此了。她立即变得通情达理,随他出了校门,在一个简陋的招待所登记了一个房间。他送她进房,还给她倒了一杯水。他告辞欲走,她却飞快地关上门,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直往他怀里挤。他连连后退,一直抵到墙上。她疯狂地亲他的脸,他的嘴,弄得到处都是她的涎水。他的双唇冰凉冰凉,紧紧关闭着,她用舌头撬了几下,才挤进去。他只要轻轻搂她一下,吻她一下,总之只要他有一点点回应,她都会得到极大满足,他们之间的芥蒂就将化为乌有。可是他没有,他像个木头人,一动不动地任她摆弄着。

她终于彻底失望了。她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打开门,抓住他的衣襟往外一推:“你走,你走,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他一退到门外,她砰地关了门,一头倒在床上,拽过被子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在床上躺了一个下午。肚子早就饿了,但她没有心思进餐。日光逐渐昏暗,已是下班时分,招待所门外人骤然多了起来,嘈杂得像一锅开水。他肯定已经下课了,但是他没有来。她已经给了他台阶,说不想再见他了,他肯定不会来了。这样的结局,她早该想到。想起那个女生,她的心仿佛被虫子咬了一下。

躲在这里已毫无意义,她头重脚轻地爬起来,退了房,望都没再朝这所大学望一眼,就登上了夜班火车。恍恍惚惚地被火车摇着的时候,她想也许他是对的,他对她即使有感情,也不能改变现状。可是,她凭什么去抵挡那浸入骨髓的寂寞和孤独呢?

回到青山铺,她什么也不说,只是抱住姑奶奶,无声地抽泣。姑奶奶也什么都不问,仿佛一切都了然于胸,抚摸着她的头发,叹息道:“唉,自古红颜多薄命呵!”

当天夜里她就病倒了。头痛、发烧、说胡话。姑奶奶忙着在她额头敷凉毛巾,烧了姜汤给她喝,还请人给她拔火罐。她晕晕乎乎地躺了三天,病才慢慢地好了。病好了,人也瘦了一圈。过去怕发胖影响身材,每天早起吊嗓子练功还带节食,都没有这种效果。队长很怜惜她放了她的长假,不再派她出工。

预定的下放劳动改造很快就到期了。剧团团长带着“雷刚”来到了青山铺,让队长召集村里人开了个座谈会,对她的表现作出鉴定。团长一反常态违反了组织纪律,把那份盖了公章的鉴定给她看,上面的评语一句比一句好,似乎当一个优秀党员都绰绰有余。“雷刚”当面奉承她:“经过了农村风雨的洗礼,你越来越漂亮了!”要在过去,她可能要飞给他一个媚眼以示感谢,但现在,这类赞美难以让她动心了。

团长宣布,她已经过了劳动改造这一关,又成了一个好同志,可以回剧团继续演戏,发展社会主义文艺事业了。而且还要演主角,而且还是县委领导点的名咧。

可是她面无喜色,坐在姑奶奶的火塘里一动不动:“你们把我搞得声名狼藉,说回去就回去呵?”

团长说:“那还怎么的?”

她说:“你想让我在台上演戏,台下的人开我的批判会?”

团长说:“谁敢?在台上你是英雄,看谁敢对英雄人物指手划脚!至于背后议论,那是免不了的,你做都敢做,还怕别人说?痰水又淹不死人,随别人说去,生活小节嘛,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说:“当初你怎么不说是生活小节?”

团长噎住了,脖子一粗,瞪圆眼说:“又不是我把你搞到乡下来的,有气冲你爹发去!你是犯了生活作风错误嘛,难道还要给你平反不成?”

“雷刚”也急了,一个劲使眼色:“你呀,团长都亲自来接你了,快跟团长走吧,不要毁了自己的前程!”

“我的前程早被你们毁了。”她说着扛起一把锄头出了门,向山上走。

团长跺了跺脚:“好,我面子小,我搬不动你,自有人搬得动你!”

她没有回头。她知道团长说的是谁,但不管谁来搬她,她都不愿意再回那个小县城,再回舞台上去。她宁愿终老山野,也不再向他们低头。她感到团长和“雷刚”的眼睛印在她的背上,于是她像戏里的英雄一样,霎时充满了豪气,沿着一条弓起的山脊,倔强地向着蓝天白云走去。

她很满意自己。她必须在团长面前这样亮相,多少可以安慰一下她那可怜的自尊。青山铺不可能是她的归宿,但眼下她还得呆下去。她继续在队里出工,队长不给派工,她也跟着去。乡亲们都替她着急,纷纷劝她赶紧回县城去,要是剧团真的不再要她了,那可麻烦了。她说,剧团不要不要紧,只要青山铺要她就行。

只要姑奶奶心里明镜似的,从不劝说于她,只是更加悉心地照顾她,并且收拾好了她的物品,准备随时启程。

终于有一天,她在青衣江边洗衣服的时候,一个妹子捎来了姑奶奶的口信。她的父亲,那个她等待着也怨恨着的人来了,要她赶快回家去。她身子一软,手中的棒槌就和脸上的泪水同时坠落下来。

她没有马上回去。洗完衣服,她就坐在江边礁石上,望着悠悠东去的江水出神。天色黑下来的时候,岸上传来了姑奶奶急切的呼唤,她才提起水桶,慢慢地走回去。

回到屋里,父亲已经走了,留下了一封信,还有她的调动手续和粮食与户口关系。在这件事上,父亲终于与她不谋而合。她终于能够离开舞台,离开那座小城,到另一个城市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