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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欲望之水 (2)

她以温和亲切的态度对待所有人。住在隔壁的万富慈对她格外关照,常端着碗门也不敲就进她屋里来,问她吃了没有,有没有菜。她屋里若来了客,他便会时不时地在门边露一下头,朝她笑一笑。她不计较他的窥探欲,也忍受了他带烟味的口臭,每次都回报以美好的微笑和婉转的话语。她的努力似乎没有白费,她感到,这个城市已经接纳了她,她和周围的人相处愈来愈融洽。她还进入了所谓的文化圈子,结识了一些耍笔杆子的人。

这些人时常在万富慈家相聚,高谈阔论,笑语喧哗。她一向对舞文弄墨的人比较尊敬,对文学有一种莫名的向往,也爱好读一些中外名著,就自然地被吸引到那些人中去。但她很快发现,这些人除了谈吐不凡,趾高气扬外,在文学上并无什么建树。拿来炫耀的资本常常不过是发表在报屁股上的豆腐块文章,甚至只是一首儿歌。她就觉得这些人狂妄而浅薄,庸俗而无知。不过她仍宽容地看待他们,偶尔地发表一点见解,对他们一些很不怎样的作品给一点廉价的赞美,往他们脸上增加一些兴奋的红晕。她很乐意这样做,因为他们很在乎她的赞美,他们在得到赞美之后,反过来把更多的赞美回赠给她,满足她小小的虚荣心。她和他们常常陶醉在互相赞美之中。久而久之,她就不觉得他们浅薄和庸俗了,因为文学总是一个高雅的话题,怎么说都不失高雅。在这种氛围中,她有种如鱼得水的感觉。

她还发现,他们时常提起一个叫危思的人。他们提及这个人的时候,语调会有所降低。他们说这个人的作品很不错,有潜质,前途不可限量。但说到后来,他们又异口同声说他也不过如此。他们口中明显流露出嫉妒之意,这使她对这个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虽然她还一直没见过他。

不知不觉中,他们聚谈的地点向她的闺房转移了。而且不再成群结队,都是单个单个地来。往往逗留到天快黑了,还磨磨蹭蹭不走。万富慈对她的态度,也因此有了微妙的变化,门后闪出的往往是两只冷眼。她当过多年演员,又看过那么多书,岂能不知其中奥妙?所以她坚持着她的原则:聊聊可以,但要敞着房门,而且坚决不留客吃饭。她有痛彻肝肠的前车之鉴,她已经感到了某种危险,可不能再次失足,一个筋斗跌回原来那种悲惨境地中去呵!

最有效的办法是关门谢客,不相往来。但这不现实,也太不近人情。何况,她也需要这些交谈来填充内心的虚空,润滑枯燥的日子。一颗孤单的心,总要有所依傍。

她能做的,只有是稍稍增加呆在练功房的时间,减少他们上门的机会。但这无济于事,他们找到练功房来了。他们对她的热情有增无减。各种议论开始像麻雀一样在她周围叽叽喳喳,而她预感到的危险,也正向她步步逼近。

准确的说,危险应该来自一双贼眼。它是三角形,看人直勾勾的,燃着一股毒焰,毫无掩饰地暴露出贪婪和不洁。第一次碰见这双眼睛,她就被弄得心里一晃悠,暗自将那个人也叫作贼眼了。那人个子不高,长得很萎琐,浑身上下有股俗不可耐的气息,却自称将成为鲁迅第二,除了嘴巴灵光善于自我吹嘘外,可以说一无是处。可是这样一个人,他居然敢用这种眼光看她,直勾勾地妄图从她身上勾到点什么东西,这使她既气愤,又不安。

她尽可能地回避那双贼眼。出于礼貌,她会垂着眼帘听那人说话,但从不主动迎向那样的目光,它使她感到自己没有穿衣服!

最令她惶惑的是,它经常出现在她的意识中。有时在街上走着,她就觉得它盯着她的背,她走到哪它跟到哪,怎么也摆脱不掉。她的房间有两扇窗户,其中一扇外面是走廊,好几次她发现那双眼睛就贴在那扇窗户上,朝她窥视。她打开门一看,外面却并没有人。

一天中午,她正准备午睡,那人又来到了她屋里。她感到自己赤裸裸地暴露在他的目光下,心里非常害怕。她晓得那目光要什么。她胀红着脸说,对不起,我要午睡了。

那人却说,不要紧,我看着你睡,当你的守护神。他竟然把门轻轻地关死了。她赶紧过去将门锁扭开,让门虚掩着,留一条缝。她说,请你走吧,孤男寡女的不好,别人会说闲话的。那双贼眼毫无顾忌地盯着她的脸,怕什么,走你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他一副无赖相,根本没有放手的意思。她瞥一眼门——此时她若把门打开,后来的事也许不会发生——抓住他的衣角往门边轻轻一推,请你尊重点。他那双三角眼就歪斜了,乜着她说,我尊重得很,我不光尊重,还喜欢呢。说着一只手搂住她的肩,另一只手犹如一条蛇,熟练地从她衣襟下钻了进去,还没等她明白怎么回事,就抓住了她的一只乳房。她一阵晕眩,心直往喉咙口窜,想喊,却发不出声。当然她晓得不能喊,喊声也许能让他落荒而逃,但她就不好收拾了,天知道别人会如何说她!她抓住那只手往外抽,可力气太小,那只手非但没有退走,反而将她的乳房狠狠地捏了一下……她全身一软,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瘫倒了。他急忙将她挪到床上,溜出门外。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她的泪水沿着鼻梁流了下来。

当天夜里,她通宵未眠。她憎恶他的侮辱,更痛恨他的挑逗。她光着臂膀,感受着深秋的轻寒。她深深地后悔,不该和这种人品粗俗相貌丑陋的人交往。她把那只受辱的乳房袒露在从窗口泻进的月光里,轻轻地抚慰着。忽然,她察觉,她那发育得非常饱满的乳房里充满了欲念。本来,经历那场不堪回首的屈辱之后,她那青春的欲念蛰伏了,沉睡了。可是,如今好像被那只可恶的手捏醒了,它从隐秘的内心跑了出来,翻腾,汹涌,使得乳房鼓胀,乳头竖立。她打了个寒噤,将手从滚烫的乳房上挪开……它是那么地渴望得到一份抚爱呵!为了压抑那种渴念,她低声地呻吟,让自己集中精力仇恨那双三角眼。

第二天下午,她收到了三角眼的信。他说他太鲁莽了,向她道歉,请她原谅。他说列宁说过,年轻人犯错误,上帝也会原谅的,何况他的所作所为全是因为爱,爱是没有错的,在爱的前提下,做什么都不为过。

想起他那副嘴脸,那双贼眼,她厌恶极了。这样的人也配说爱?她将信撕碎,扔进了撮箕。

她决计不再答理这个人,否则她将失去所有的自尊。她静下心来,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去。晚上没事,她就到练功房去压腿、劈叉、旋转、空翻,把自己弄得大汗淋漓,筋疲力尽,才回屋洗漱休息。

她以为这样就能心宁神定,可是她错了。她照样辗转反侧,躁动不安。她青春勃发的身体小巧而粗壮,充满活力,让她难以驾驭。夜深人静的时刻,她听得见身体里血液奔流的声音。梦的片断在她脑子里堆积,有吐着信子追赶她的蛇,也有在天上飞的船,还有一只棒槌从水里跳起来,咬了她一口,鲜血淋漓的她跑回一幢木屋里,让姑奶奶给她敷草药……天亮梦醒时,她总是躺在一片迷惘之中。她呼吸,她起伏,她屈膝,她抻腿,她呵气,她翻身,她叹息,她摩挲,她舔舐,她灼热,她潮湿,她喘息,她颤栗,她低吟,她紧绷,她松弛,她疲惫,她慵懒,她睡眼惺忪,她意乱神迷……她不知身在何处,她不认识这个自己。

于是就出事了。星期天早晨,她早早地醒了,却还懒在床上,一头散发铺了半枕。门被笃笃笃地敲响,声音不大,像一只啄木鸟在啄。她不胜厌烦,问谁呀?

门外的人陪着小心,是我。

她已经听出来了,还是问,你是谁?!

那个人并不回答,却说,我是来向你陪罪的。

她不作声,因为一时间她竟没有话说。那双直勾勾的贼眼穿透了门板抓住了她。让她动弹不得。门又在笃笃笃地响,极轻,也极暧昧。她完全可以厉声说一句戏里的台词,滚开!将所有的厌恶和鄙视灌注在这两个字中,斥退他像斥退一条狗。她极想这样做,甚至在想象中已经这样做了,并为此憋红了脸。但实际上她却鬼使神差地从被窝里伸出一支光滑的胳膊,扭开了靠近床头的门锁。

门只开了一条缝,那个人就无声地挤进来了,似乎他是扁的。他老练地顺手锁了门,好像他是应邀而来,一言不发地上了床。

她早就闭上了眼睛,但她还是感到他像一片乌云覆盖了她。她的心因惊悸而缩成一团,她的躯体却迎了上去。体内涨起了狂热的潮水,潮位愈来愈高,愈来愈高,很快就将她淹没了。

当潮水慢慢退落,理智慢慢露头之后,羞耻、恐惧和沮丧同时攫住了她的心。她简直不敢朝那个人看第二眼。她迅速坐起来,背靠着墙,奋力一脚将他踢下床去。然后,双手抱住自己的头,狠狠地咬住自己的下唇……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她抬起头来。那个人鬼魂一样消失了,门关得很严实,仿佛一切不曾发生。只有肮脏了的身体在提醒她肮脏的存在。她心惊胆战地做完了善后工作,坐下来定神时,无意中朝桌上的圆镜子看了一眼,发现她此时最看不起的那个人竟在里面。她诧异无比,因为她觉得那个人特别陌生,简直认不出来了。她憎恶那张原本引以为自豪的脸,它忽然变得那么丑陋不堪。她举起手来,狠狠地了给了它一巴掌。它居然不觉得疼。

她稍稍撩开窗帘。屋外阳光灿烂,车水马龙川流不息,靠近窗口的梧桐枝上,一只麻雀惊奇地瞪着她,似乎洞悉了她所有的隐秘。她赶紧离开窗口,坐下来发呆,拿过本书胡乱翻一气。快中午了,她往脸上抹了厚厚的雅霜,在身上洒了些花露水,相信盖住了不洁的气息,才鼓起勇气走出门去……

她知道身体里那道关闭很久的闸门已经打开,欲望之水汹涌而出,要再关上,很难。可再难也得关,她不想重蹈覆辙。她的心在身体里挣扎。

可是仅仅过了两天,当清早的门再次笃笃响起的时候,她竟迫不及待地开了门……她从没料到,本能的力量是这么强大。没有了廉耻,也没有自尊,她迎合着他的横冲直撞,不由自主地在欲望的洪流里浮浮沉沉。她面容痛苦,呻唤不止。临走廊的窗子突然怦怦作响,几点灰尘落了下来。万富慈在外面叫:小庄,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她惊出了一身冷汗,所有的动作和感觉都在这一刻凝固。她恐惧地瞧身上那个人一眼,刹那间深深地体会到了什么叫无地自容……

那个人一走,她赶紧收拾好洗漱用具,去找体委的郑英。郑英是个乒乓球教练,快三十了还独身,是她来到这个城市后认识的第一个女友,两人非常谈得来。郑英很爽快地接纳了她。白天各自上班,下班后,两人一道做饭吃,夜里就挤在一张床上睡觉。星期天两个人也形影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