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这一晚下班后,严冀还是没有回家的打算,落日余晖已经完全散去,被黑暗裹住的严冀静静坐着,落地窗外是声色犬马的世界,多少人正在夜色里迷失方向,找不到归路。
小小不起眼的门票静静躺在办公桌上,黑暗中那么不起眼的存在,却让习惯杀伐决断的严冀犯了难。
去,是听从了心的声音;不去,也是听从了心的声音。
有些蠢动如野草般在心河里悄然滋长,分不清是好是坏,严冀唯一知道的是,他不喜欢失去掌控的人生。
他曾经以为,人生最难以掌控的东西是死亡和病痛,他只臣服于这两样东西,但是他现在有些糊涂了,原来管不住的,还有人的心。
严冀望着窗外的灯火人间,他以为自己看透人生种种,却原来,对于有些事情,他究竟是修行不够,所以让自己的人生脱了轨。
时间就这样分分秒秒过去,不知不觉时间已近七点五十分。
又过了五分钟。
“我,夏舞,舞蹈对我来说就是我的人生,我准备一生要从事的事业,除了这个我不懂其他。我的理想是成为一个优秀的现代舞演员,为观众献上最艺术的舞蹈,可是事实是,我不得不听从父母的决定成为一个芭蕾舞演员,这段时间是我最痛苦的时候,我面临着选择,要不为自己的理想抗争,要不听从父母跳一辈子芭蕾舞,一辈子都不快乐。”
“后来我就想,就这样在人群里看你一眼就好,就一眼,谁知道下次又是什么时候呢。”
就这样在人群里看她一眼……就一眼……
严冀倏地站起来,拿起桌上的门票,飞一般冲了出去。
而办公桌上,时间正静静指向八点。
夏舞从青春期开始就不停地奔波于各种比赛中,比赛一度对于她来说,是家常便饭一样的存在,从最初的紧张到双腿发抖,到后来的镇定自若,或者麻木,这中间经历了长长的年月。
那些年月,不过是像发条橙一样被迫坚持到底,台下是父母老师期待的目光,台上是虎视眈眈要战胜她的对手,个性中的倔强让她不能接受自己成为一个输家,所以只好看着脚上的芭蕾舞鞋,眼一闭,再睁开时,内心所有的无奈都化成了一种信念:除了做赢家,她别无选择。
而这一次,将是她最后一次穿着芭蕾鞋站在舞台上,在后台化妆的夏舞心中感慨万千,而镜中的自己,一点点感伤正随着淡淡的腮红,在脸上晕开。
他来了吗?
门票会不会没收到?
收到了会不会选择不来?
在心里来来回回地问自己无数遍,最后猛地摇摇头要把那些问题从脑子里甩出去。
他来,或是不来,她都要赢。
就算赢不了爱情,她也不能输了自己的人生,夏舞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默默地说。
个人独舞环节,夏舞排在了五号,她穿着一件黑色紧身舞衣,头发高高盘起,舞衣勾勒出她略显削瘦却弧度美好的身材,她站在舞台边上,撩开幕布张望舞台下方,就像小时候一样,心里明明害怕地要命,却还是忍不住好奇地偷偷望向台下,想到过一会所有人的目光都将积聚在她身上,所有的灯光都要追逐着她,心里那些紧张就会被亢奋取代。
过去就有老师评价她说:是天生站在舞台上的料,心里素质非常好。
这一次,夏舞的目光没有寻找台下的父母,她知道他们一定在舞台下方的某个角落安静地等待着她上场,也不会掩饰脸上为人父母的骄傲。
夏舞的目光不由自主来回寻找着,她知道自己看不到台下的严冀,却忍不住看向他座位的那个方向,心里是隐隐的忐忑,和不受控制的期待。
舞台下掌声雷动,四号选手的表现非常出色,她正是夏舞这次比赛最强劲的对手林优然,他们是从小到大的对手,谈不上惺惺相惜,却并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样,对手之间相遇总是火药味十足,恨不得一个眼神就能杀死对方。
林优然和夏舞之间,总是淡淡的,彼此不留联系方式,小时候遇到的次数多一些,长大后就只能一年见上一两次,在舞台上擦肩而过时,会彼此颔首,然后会说,“看你的了。”
长大后的林优然没有小时候好看了,再厚的粉也盖不住脸上悄然长出的年轻的痘,夏舞倒是一直粉粉嫩嫩的模样,这一回,两人又是擦肩而过,然后颇有默契地停下。
林优然一直是个淡漠的女孩,见到夏舞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个头,“两年不见,我还以为你不跳了。”
夏舞笑了笑,大学以后她就不常出现在各类比赛中,兴许是厌倦了,所以反而不太能理解林优然这样的人,从小到大对于比赛的热情从未消退,就算是留学国外,国内一有比赛就会飞回来报名参加,堪称“比赛狂人。”
“是不打算不跳了,”夏舞卖了关子,成功地引得林优然讶异,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不过不是不跳舞,是不打算跳芭蕾了。”
“你说什么?!”林优然顾不得听台上的评分,还在消化夏舞说的话。
夏舞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脸上是如释重负灿烂的笑,对着儿时就对自己紧追不舍的对手说,“我终于可以像个疯子一样跳舞了。”
主持人在台上报夏舞的名字,轮到她登场了,夏舞朝林优然轻松地挥了挥手,轻飘飘道一声,“再见。”
这一次过后,是真的不会再见了。
“真是个疯子。”
林优然不可思议地瞪着那个走向台中央的轻盈背影,终于忍不住破口骂了一句。
当急匆匆进来的严冀循着仅有的微弱的光线找到自己的位置时,一不小心踩到边上一位男士的脚,忙轻声道歉,“哦,对不起。”
而那位脑后梳着辫子,艺术气息颇浓的男人却只是并不在意,全部注意力被台上吸引,专注的表情里携着几分笑意。
掌声过后,台上的深色幕布缓缓揭开,灯光的焦点处站着一个婀娜的女孩,尽管隔着一些距离,严冀却知道,这个女孩有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气质如春日般清新,却不时散发夏日热烈的香气。
严冀望着台上的眼神有些复杂。
然后,当歌名为Bolero的歌曲响起,动听的旋律游走舞台时,全场一片肃静。
黑夜之上的月之舞台
舞动着的你如在梦中一般
心中那深深的伤痕
请不要再一一去承担
谁也不会责备你
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可以
倾听吧
那动人的非凡的用脚尖演出的Bolero
舞动吧
带上你的忧伤去寻找那能够治愈悲怆的地方
幽暗的屋子里
被充满的心愿从窗口飞逸而出
携带着越来越强烈的梦
无论到什么时候
都会永远照耀着你
守护着你
和你所珍爱的未来
无论身处何地
我都会不停的祈求着
让我守护你
满是热情又辉煌的Bolero
你绝不会只有自己孤单一个人
在生命有限的时间里尽情的飞舞吧
这里就是你永远的归处
夏舞已经完全沉浸在这首歌中难以自拔,她用脚尖绝望地跳着,就连旋转也透出悲怆,她向虚无的世界伸出渴望的手,得到的却是一片寂寥,忍不住连连后退,而后,她猛然怔住,看见自己的月之舞台,月华笼罩全身,有人在她耳边蛊惑:跳吧,舞起来吧,用脚尖跳出你的Bolero,这是你永远的归处,你绝不会孤单一个人。她在蛊惑声中跃然一跳,而后旋转无数次,像飞舞的蝶,即将破蛹而出,因为这是属于她的黑暗之夜,月亮将会听到她的祈求,将那个愿意守护她的人带到她面前。
台下静默了,所有人沉浸其中,他们感受到了台上那只蝶的绝望还有坚持,而在最后一个音符消失之际,清醒过来,尔后,全场爆发出潮水一般的掌声,为着亲眼所见的精彩绝伦的表演。
严冀的眼睛幽深如海,他怔了一会,才跟随着观众,慢慢抬手鼓掌。
此刻他的大脑空白一片,BOLERO深情的歌声还在耳旁一遍遍回响,脑中的那个黑衣女孩仍在音乐中翩翩起舞,如此美好,如此虚幻。
然后,他听到耳边传来略显兴奋的低沉声音,“她不当小天鹅是对的。”
是身旁的男人。
严冀有些诧异地偏过头,刚巧遇上男人喜悦的眼神,像是很高兴遇到了听众,他瞥了眼严冀,回头望向台上朝舞台鞠躬的夏舞,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她是个天才。”
“天才都是用心跳舞的。她做到了。”
黑暗掩住了男人的脸,可在如雷的掌声中,严冀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再回头时,只看到台上那黑色的蝶已经消失,她却在空中留下了自己扑扇的痕迹。
再次看到她时,已经是亢长的四十分钟后,当天鹅湖的舞曲旋律响起时,一只令人动心的白天鹅悄悄靠近王子,王子惊奇地看到端庄高贵的天鹅慢慢变成婷婷少女奥杰塔,他们相爱了。互相靠近,倾听彼此,而这时魔王出现,王子发誓将天鹅公主解救出苦难泥沼,并向她承诺永远不变的爱情。
严冀静静地看着台上光彩四射的天鹅公主,他那么一个不爱舞蹈的人,都已被她的舞姿打动,原来她没有骗他,她是真的把舞蹈当成一生的事业在看待。
台上的天鹅公主美丽高贵,严冀却忍不住回忆起另一个夜晚,海边公路上,白衣女孩随风起舞,他以为她要消失在风里,而最后,她只是对海深深鞠躬。
这样一个风一样来去不定的年轻女孩,他总是猜不透,她给他的,永远都是不任他掌控的惊喜,却从不问他愿不愿意。
出现也好,消失也罢,他总是被牵着鼻子走的那个。
他对生活已经没有太多期待,只希望安静地活着。
欢笑太多的生活,就像会上瘾的毒药,如果有一天突然没有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
严冀站了起来,在天鹅湖的优美旋律中,决绝地大步走了出去。
而台上的天鹅公主,带着对爱情的期待,正热烈地踮脚旋转着。
回去的路上风雨交加,天气预报说今晚是雷雨天气,春雨来得也及时,这个城市今年缺少雨水,干燥的空气总让人心情烦躁。
严冀回到家,朗朗还未睡,在外公外婆的床上滚来滚去,简直是一团不安分的肉球,严冀听到吵闹的声音,步入父母的房门,老人已经拿朗朗没了办法,“今晚都看了七八集汤姆和杰米了,还不肯睡觉,敢情要做老鼠了。”
母亲笑,不过脸上已经显出困意,严冀把朗朗抱了过来,抱着小肉球到他自己房间,在胖球要求下,继续西游记故事,这一晚讲到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严冀的声音有些沉,听在孩子耳里,自然是催眠效果十足,睡眼惺忪地问,“舅舅,孙悟空为什么要打女孩子?”
严冀看着窗外渐渐大起来的雨势,合上书说,“有些女人很可怕,躲远点总没坏处。”
谁料唯一的听众朗朗早已酣眠,小猪一样安静地伏在枕上。
夜已深深,严冀却毫无困意,给自己倒了杯红酒,然后站在黑漆漆的窗前,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时,短信声却响了起来:到阳台来。
严冀看着这号码主人的名字,规规矩矩“夏老师”,眉头狠狠皱起来。
却不由自主地挪动步子,中了魔咒一般,端着酒杯,推开二楼阳台的门往下望,而后,狠狠怔住。
此刻站在一楼草地上的夏舞全身湿透,褪去白天鹅的舞衣,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黑色天鹅舞衣,黑色的裙摆蓬松展开,湿淋淋站在雨中的夏舞真的像是水中的天鹅,将要起舞在雨中。
她微抬头仰视阳台上的他,是热烈的令人不能直视的眼神,从天而降的雨水淋湿她的发,雨水从她面颊流过,要将她吞没,她却浑然不在意。
“王子齐格弗里德先邂逅的是白天鹅奥杰塔,,但他在晚宴上却邂逅了黑天鹅奥吉莉亚,他最终选择了黑天鹅,伤了白天鹅的心。我问老师王子究竟爱的是谁,老师说,先遇到谁,就爱谁。我想,在这点上,我已经输了……”
站在阳台上的严冀不说话,眼睛像黑夜一般深。
“老师让我演白天鹅,但我想……我更适合当黑天鹅,所以,”夏舞抹了一把遮住视线的雨水,粗喘着气,“黑天鹅那段舞,我只跳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