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清照的词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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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青梅事—最是难忘少年事

开明家庭和官宦门第的浸濡,诗词典籍和文学活动的熏陶,使少女易安气质高贵,视野开阔,她甫一出场就展现出了过人的才气和才情。春天的少女是一个谜,少女心里的春天亦然。易安的娇俏和美好,绽放在自然山水间,藏匿于青梅心事里。

——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多数人与李清照的初次照面,是从这首《如梦令》开始。

彼时,清朗的阳光穿透疏密间杂的枝桠,斑驳的投影滚动在教室的窗台。正是晨读时间,“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刻意的抑扬顿挫,夹杂着顽皮孩子的嬉笑。下课铃声骤然响起,松柏间栖息的鸦鹊拍着翅膀,扑棱棱地从窗前掠过。

忆及这一幕,嘴角会不禁上扬。邂逅这首小令,正是年少时。少年事最是难忘,纵使千年,心情依旧相通——两三好友,荡舟、饮酒、赏莲,往昔游玩时的快乐绽放在眉目间,李清照忍不住笑了,以至于那肆意而明媚的欢喜,似乎马上就要从笔端流淌出来。

那个清新妍丽、秀中有骨的女子,置身溪亭,轻歌高吟、皱眉浅笑,这画面是浅的、静的;等到这群游兴稍减的少女荡舟荷塘深处,摇橹声与嬉闹声响成一片,早已是落日渐斜,余晖掩映,这色调又是浓的,闹的。

静谧与喧笑,清雅与浓丽,宛如水墨风景。泛舟流连忘返、酒醉迷路的李清照,用寥寥几笔定格了这幅日暮晚归画。

“常记”二字一出,意味着这是一首忆昔词。这次出游实是旧事,时间是某个夏季,地点是溪亭。

“溪亭”不是泛指某个溪边凉亭,它或为济南城西某地的地名,或为济南名泉之一的溪亭泉,学者们向来对此莫衷一是。关于前者,有苏辙的诗《题徐正权秀才城西溪亭》为证,这首诗作于苏辙在济南任职期间,溪亭是名医徐正权的私人园林。至于后者,李清照的老家在章丘明水,距离济南不远,而溪亭泉是济南72名泉之一,李清照年少时很有可能曾去泛舟游湖。

泛舟游玩,需要酒来助兴。在南宋人黄昇的《花庵词选》中,这首词题为“酒兴”。三杯两盏,喝酒行令,不知不觉间竟已沉醉。美景加上美酒,又有几人能不沉醉其中?酒酣心醉导致的后果便是“不知归路”——此时天色渐晚,借着蔼蔼暮色,晚归的游人荡起船桨,正难辨方向,突然发现早已置身于曲港横塘深处,红莲翠荷之中。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怎生是好?

若是已至花甲的老人,大概会慢悠悠地划着这弯扁舟,眯着带笑的眼睛、不急不躁地一边赏景,一边寻路;若是已过而立的中年,会停下手里的动作,锁着严肃的眉头,谨慎地判断前行的方向。

看这几个争强好胜的少女!急于从迷途中寻找出路的她们不管不顾地奋力摇动船桨,一连两个“争渡”道出了七分焦急。原本停栖在洲渚上的水鸟尽数被这“争渡”惊飞,扑腾着打破了原本逐渐沉寂下来的暮色。

全词从“常记”二字开始,仿佛一个人在安静的午后缓缓打开一本泛黄的相册,悠然闲适的情调,却因满滩水鸟惊飞啼鸣、冲向夜空的喧闹戛然而止,言辞到此打住,意境却无尽延伸。

李清照对这次游玩经历仅仅做了客观陈述,不涂抹任何主观色彩,矫揉造作的雕饰也未作分毫,但发自内心的快乐和自由却已经在宣纸上晕染开来。自然乃是最美,她的所思所想所感,化到笔下成了一首好词,化到琴弦就是一首妙曲,更何谈在这首词里,还有一股令人不能忽略又不敢逼视的蓬勃生命力:健康,开朗,欢乐,充满对自然的沉醉,对生活的热爱,对自由的向往。

这个女子是自由的。

在那个时代,同龄的女子多囿于思想被禁锢的牢笼里,学着女红厨艺,念着三从四德,想着相夫教子,李清照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古训抛到脑后,划着船、荡着桨,三两同行,游湖泛舟去了!不仅去游玩,她还饮酒,不但饮了,竟还醉了!对于世俗礼教的眼光,她不在乎,否则也不会对这次游玩念念不忘,以致“常记”。

易安能活得豁达清雅,和她的成长环境有关。她出生于文学世家,父亲李格非在朝中担着官职,精通儒家经典,勤于著述且有才名,因文章得到苏轼赏识,名列“苏门后四学士”,他和苏门众多名士都有往来。书香门第的熏染给了李清照良好的文学修养,更重要的是她的父母未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教育她,束缚她,而是给了她足够充分的自由。

李格非极爱竹子,他在家中屋舍南轩种满翠竹,起名“有竹堂”,取竹子“出土有节、凌云虚心”之意。他本人也有几分竹的气质——为官,追求清洁自持;为文,讲究“诚”字,认为只有“字字如肺肝出”方显诚意。李清照对陶渊明极为推崇,“易安”二字即取自《归去来兮辞》,事实上李格非对这篇文章也很赞赏,说此文“沛然如肺腑中流出,殊不见有斧凿痕”,既赞了陶渊明的文字之妙,也表达了对陶公操行的敬意。

潜移默化地,父亲在易安人生的白纸上涂上了第一抹色彩,既清淡平和,又恪守本真。

家庭对易安的影响,在这首词里已有迹可循。少女李清照的自由与快乐,俏丽与娇嗔,像沙滩上纷飞的鸥鹭一般充满活力,带着湖水的清冽,菡萏的沁香。她用自己的心,发现美、捕捉美,印刻美。即使在多年之后国破家亡,颠沛流徙的苦难里,生命依然被她经营得清洁自如。

“争渡”一句是易安作品中流传最广的佳句之一,明媚如斯,幸福如斯,当她的另一名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跃入眼里时,竟让人隐隐地心生不忍。这两句词印染着易安词前后期的特色,也勾勒着这位才女传奇一生的大致轮廓:从简单的极幸福,到曲折的大不幸。

但所谓“传奇”,正是出自在这幸与不幸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