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清照的词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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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瘦黄花—一个人的白首之约

——多丽·咏白菊(小楼寒)

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恨萧萧、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也不似、贵妃醉脸,也不似、孙寿愁眉。韩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将比拟未新奇。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微风起,清芬酝藉,不减酴釄。

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似愁凝、汉皋解佩,似泪洒、纨扇题诗。朗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是卓文君在最伤心的时候写下的诗句。她以最大的勇气,陪司马相如完成了历史上令人瞩目的私奔。可惜这个浪漫的故事有一个毫无新意的后续——男儿薄幸,仕途得意的司马相如喜了新厌了旧,他要纳妾。

只求有人陪自己践白首之约,封建时代的女子,若对婚姻怀着这样纯粹的期待,是不是太奢侈?明明是最简单的愿望,最后常被复杂化,那时的爱就有这种化简为繁的魔力,让人百般嫌弃又无可奈何。更让人无力的是,即使一个人已在心中设计好了理想爱情的模样,还是没有具体的方向可以努力。

鲜有女子会心甘情愿地和别人平分爱情,李清照设计的爱情,应该只属于她和赵明诚两个人。但是,“设计”常常是根基不稳的臆想,如风中之絮、水中浮萍,很多难以预知的因素都可能改变原本的轨迹。

比如,成亲多年,李清照与赵明诚一直没有孩子。

南宋金石学家洪适在《隶释》一书的《金石录》跋文中明确说道:“赵君无嗣。”又有南宋人翟耆年在《籀史》卷上“赵明诚古器物铭碑十五卷”中说:“(赵明诚)无子能保其遗余,每为之叹息也。”另外,赵李二人的存世文字中没有关于子女的只言片语。对于易安来说,风花雪月、山水草木无一不可入词,若有子女,她不太可能一字不提;而且,漱玉词里家国之恨、爱情喜忧都鲜明耀眼,即使表达得云淡风轻也遮不住内里的炽烈,始终少了一份和缓的力量予以调和,她从未有过作为母亲的体验,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真是莫大的缺憾,人生有所缺失,也使整卷词弥漫着不圆满的情绪。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无子在七出中被列为第二条。即使赵李二人的婚姻有志同道合、惺惺相惜作为基础,赵明诚也未必能做到毫不介意;即使赵明诚不介意,那赵家长辈呢?不能为夫家延续香火,不论责任在谁,外人眼里这都是女人的罪过,才女也不能破例。赵明诚若以此作为纳妾的理由,李清照自然不能反驳。

即使为赵家生下了子女,赵明诚若要纳妾,李清照也无话可说。纳妾蓄婢,本是古时男人的“合法权利”,更遑论是在“红袖添香夜读书”风气笼罩下的宋朝。

北宋文人糜烂而奢侈的生活方式,竟也是朝廷默许和提倡的。宋初,太祖为巩固中央集权,“杯酒释兵权”时曾说:“人生如白驹过隙,所谓子富贵者,不过欲多积金钱,厚自娱乐,……多致歌儿舞女,日饮酒相欢以终其天年!”他本意是为巩固王权,但这番话也成了宋朝享乐思想的源头。倘若没有金人的马蹄声惊醒北宋文人的美梦,他们会不会不知不觉地溺毙在温柔乡里?

那是一个被声色歌舞包围的朝代,拥妓纳妾是男人的权利,也是士大夫的时尚。历史上很多著名的高官显贵、文人名士都曾拥红叠翠,或在家中蓄养姬妾,或流连于花街柳巷。

在这种风气影响下,家世显赫又有才名的赵明诚若萌生纳妾的念头,也不难理解;追求个性自由、生之平等和爱之尊严的易安对此会有不满和不安,也属正常。

关于赵明诚纳妾一事,后人还有另一条证据:赵明诚去世后,李清照为完成他的遗愿,花数年心血整理完成《金石录》。 在《后序》中回忆丈夫亡故的场景,她曾说:“(赵)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

“分香卖履”出自《魏书·武帝记》,说的是曹操临终留下遗嘱,令丧葬从简,并将婢妾和歌舞艺人安置在铜雀台,不要把他留下的香料用来祭祀,可分给家中妻妾,又特意嘱咐她们平时可以做些草鞋来卖,既自食其力又可消遣时日。这个成语用来形容一个人临终之际对妻妾念念不忘,发生在曹操这一代枭雄身上倒颇有几分感人。

李清照使用这个典故意在说明赵明诚临终并未将财产分与妻妾,也恰恰说明了“妾”的存在。

读《多丽》时再联系词里的多个典故,就不能单纯将之理解为一首托物言志的咏菊词了。

少年意气时,秋天虽也是“红稀香少”,但“水光山色”到底还是“与人亲”,现在,凋零才是秋的本色。这也正好能看出一个人的成长,秋天还是数年前的那个秋天,只是站在那里的人已经被秋风秋雨愁煞。

冷秋的夜晚,风萧萧雨涟涟,小楼上帘幕重重低垂也挡不住侵骨的寒气,无情的风雨揉损了正在怒放的白菊。词人怨风雨无情,也是怨人之有情。“有情”是所有重情之人的死穴,人若无情,就不必为庭院里的菊花担忧,更不怕为情所困、因情而伤。

她一连用了四个典故来反衬白菊的清雅。白菊不展富贵,不像醉酒的杨贵妃一样丰腴惑人;东汉权臣梁冀的妻子孙寿“色美而善作妖态”,并喜画长而曲折的眉,被称为“愁眉”,而白菊不像她那样善作媚态。韩令即韩寿,是西晋开国元勋贾充手下的官吏,因相貌俊朗得到贾充之女的青睐,并在私会时收下了对方送给他的奇异香料,也正是因这异香,贾充发现了他们的私情,无奈地允了两人的婚事;徐娘是南朝梁元帝的后妃徐昭佩,美丽聪明且热情如火,芳龄之后也不忘精心打扮,故而有“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之说,易安此处便是要说这白菊不像韩寿身藏异香,也不像徐娘着意装扮,但幽香风采又自有魅力。

微风拂来,清芬酝藉,不输于荼靡花。这样高洁的菊花,只有屈原、陶潜这样的雅士才有与之相似的风度气韵。

词人在上阙中写的是白菊,抒的却是个人志向。至清至明,这是她对自己的要求,也是对爱情的期待:容不得谄媚、容不得敷衍、容不得伪饰。她有怎样的期待,自然会怎样要求自己,只是对当时的女子而言:一夫一妻、白头偕老只是理想,现实中终究“求不得”,是为人生一悲。被赋予人格的白菊遭遇风刀霜剑之痛,也是词人自己的感受。于是她在下阙讲了两个和“失去”有关的故事。

“汉皋解佩”出自汉代刘向的《列仙传·江妃二女》,说的是一个叫郑交甫的人游汉水时,见两位美貌女子,悦之,于是下车请其佩。郑交甫不仅有许仙式的呆气,竟然还有许仙的运气,两位女子真得解下玉佩送给了他。他很开心,“悦受,而怀之中当心。”如此小心翼翼最后也只落得空欢喜一场,“趋去数十步,视佩,空怀无佩。顾二女,忽然不见。”

得而复失,可有遗憾?

“纨扇题诗”讲的是班婕妤的故事。班婕妤是汉成帝的妃子,出身名门,是班超、班固的姑姑。她善丝竹能辞赋,又有贤德,受到汉成帝宠爱。但她的幸福只维持到赵飞燕姐妹入宫,成帝沉溺于声色犬马,渐渐疏远了她,她又遭到赵家姐妹的陷害,只好自请去长信宫侍奉王太后,终日与青灯禅香相伴。成帝驾崩之后,班婕妤又请旨前往成帝陵守墓,孑然一身直至离世。她也有过怨言,在《怨歌行》中以团扇自喻,“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荚笏中,恩情中道绝。”人如团扇,天热时伴主人左右,天凉后即被抛弃。

爱而遭弃,可会伤心?

遗憾,伤心,都被易安融进朗月清风、浓烟暗雨里。她以白菊自喻,又深知“天教憔悴度芳姿”,花终归会谢;人情凉薄,纵使自己再珍惜再用力,情怕是也难长久。

从现存的资料来看,赵明诚和李清照确实恩爱,夫妻情深也毋庸置疑。金石学问上的志趣相投、异地而居的相思相望、动荡岁月的相濡以沫,并非全是后人杜撰。赵明诚可能曾经纳妾,但结发之情也不是说淡就淡。可惜他要顾及的人多了,难免会有冷落偏颇,易安心里就只剩了被放大的痛苦。有时候男人确是这样,能把感情同时分给几个人,并自认为每一份都是百分之百,直到多年之后,若有机缘,他才能明白彼时对方真正想要的,断不是这样的真心。

有部电影曾有类似的情节:男人年轻时与其他女子有颇多纠葛,爱得缠绵至极,大有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的执著。他的妻子太爱他,心里难过也极少抱怨,只是一直陪在他身边。多年之后,昔日情人已不知身在何处,回忆起这桩风流往事,他对妻子说了一句:“从前的事,对不起。”

易安没有这位妻子的好运气,那样的时代,注定了她永远等不到这样的抱歉。昔日的白首之约,不知怎么就成了一个人的事情。一个人背着两个人的誓言,怎么可能不辛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