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清照的词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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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瘦黄花—斜风细雨乱青州

——念奴娇·春情(萧条庭院)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自赵明诚去莱州赴任,李清照独留青州,浓郁的离愁和“欲说还休”的心事难以释怀,她写了不少主题相近的词,把心里的想念和忧虑表达得非常细致。这首词题为“春情”,是易安借春愁来抒压抑心情的作品。

五代词人冯延巳曾写道:“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所谓“士悲秋,女伤春”,很早之前,文人就以春花来比喻女子,面对明媚的春色,女性很容易联系到自己的身世,有感而发,所发情思也更易引来共鸣。可惜,能在文学史上留名的女性毕竟只是少数,伤春的主题多由男性作家完成,不过他们也更愿意借助笔下女性之口来抒发情怀。借女子之口剖自己心志,虽然经过了认真的揣摩和仔细的打扮,但流露出来的终归还是男子的志向和抱负,难以完全拟出女儿家的细腻和敏感。

所以,真正出自女子笔下的春情,往往比男性更加精致,更加丰富。

春日如期而至,流向青州的每个角落,城外湖水泛起粼粼的水光,街头巷尾的枯树也涌上了绿意。然而在这座城里,还是有春意无法抵达的死角——小城的某个角落有座老宅,厚实的木门紧紧闭着,把春天也拦在了外面。

这里就是赵明诚和李清照夫妇生活了十余年的地方,是她甘愿与丈夫身老于此的归来堂。前不久,赵明诚接了朝廷的诏令,到几百里外的莱州赴任去了,易安想随他去,却还是被独自留了下来,守着满屋满架的金石古玩,和两人十几年朝夕相对的回忆。

庭院萧条,看上去已经多日未经打理。快到寒食节,郊外宠柳娇花,本来正是外出游玩的好时候,但词人没有游玩的心情,更何况又有斜风细雨相阻,连天气也无端惹人烦恼!易安独自闷在家中显然已经不止一天两天了,为了消遣时光,索性饮酒作诗。喝酒便要喝醉,赋诗要用险韵,把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才不会再想那些令人伤神的事。可是,诗写好了,酒也醒了,心里的苦闷不仅没有得到消解,反而更深。原来抽刀断水、举杯浇愁,从来都是痴人的自欺,无济于事。

想给远方的丈夫写封书信,在纸上写了又涂,涂了又写,万千心事终于还是理不出头绪。

于是倚栏远眺,她望向视线尽头,盼着丈夫快些归来,或早日遣人来接自己去和他团聚。独守空闺的日子实在难熬,空闲时间无处打发,也没有知心的人能陪自己说话,就连想睡个懒觉消磨时间也因被冷衾寒不得不又起身。

词人的情绪很消沉,词到这里一直都是感伤、烦恼的氛围,若按照这个轨迹,抑郁到流泪也是正常。但是词人画笔一抖,突然就给这首词抹上了鲜艳的亮色。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此句之前,语言清丽但调子苦涩,而从此句到篇终,萧索冷寂的气氛变得疏朗明亮,有一种豁然开朗的通畅感。她突然想推开紧闭的宅门,去看看早晨滴沥的清露,刚刚萌芽的新桐,只是不知天气会不会成全。虽然此时此刻已经风停雨住,日头爬高烟雨悄敛,但不知明天又是怎样的光景。

结尾两句词境大转,就像词里写的那样“日高烟敛”,之前笼着的雾气一下散尽,呈现出豁达的气象。人们对此评价向来很高,明末清初才子毛先舒说:“词贵开宕,不欲沾滞,忽悲忽喜,乍远乍近,斯为妙耳。”所以这首《念奴娇》结尾突然宕开,“直如行云,舒卷自如”,颇为难得。

这番评价是从词的技巧和词境的多变而言,若反复体会李清照的情感,还是觉得她的心锁并未真正打开,不过是天气的好转带来了一丝明朗和安慰,无可奈何之际,她也只好展眉一笑聊以自慰,即使次日天气果真晴好,她也未必就会出游。这种婉转曲折的闺阁心思,有切身之感的人才能写得动人。

后人对这首词的推崇还源自“宠柳娇花”的妙绝,它常与“红肥绿瘦”一起为人称道。黄昇在《花庵词选》云:“前辈尝称易安‘绿肥红瘦’为佳句,余谓此篇‘宠柳娇花’之语,亦甚奇俊,前此未有能道之者。”这些词语俱意象鲜明且高度凝练,更难得是“宠柳娇花”一句还透露了词人内心的渴望。春归之日,绿柳鲜花尚能得到上天的恋爱与恩宠,若柳如花的女子却独守空闺,得不到丈夫的爱怜和疼惜,怎能不“恼”?

植物犹自需要关爱,比它们多情的人当然更离不开情感的滋润。

摧花折柳的斜风细雨,既是自然的风雨,也喻指现实里的不可抗力。唐朝诗人张志和有一首《渔歌子》非常有名。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高山、流水,白鹭、鳜鱼,红的桃花、青的斗笠、绿的蓑衣,意象清新,色泽鲜明,整个画面宁静但充满张力。张志和经历了唐朝由盛转衰的过程,弱冠之年就曾向皇帝献策,但安史之乱以及仕途的尔虞我诈,终于让这位原本积极出仕的才子对政治心灰意冷,甩袖而去。一朝辞官归隐,半世踏出红尘。兄长赠诗劝他回来,张志和笑言:“斜风细雨不须归。”既指雨中垂钓也有怡然自得,更言不会重蹈仕途。这份不慌不忙、不卑不亢的心境,是否也是易安追寻的呢?

在《<金石录>后序》里,易安称青州岁月是“屏居乡里”。“屏居”一词本就有归隐、退隐之意,想来他们住在青州时,她是真心盼着一生都能和丈夫厮守乡里,喝喝酒品品茶、读读书谈谈情,无外人插足,无政治缠身。这不是消极的逃避,而是释放的自由,是她真正想要的快乐。可惜赵明诚领了圣旨远任他乡,平静的生活终于还是到了尽头,是不是从丈夫离开青州那天起,她就已经预见到了不幸的未来?

她盼安稳,总遇波折;盼相聚,常常离分。她盼望的“日高烟敛”,终于还是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