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清照的词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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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瘦黄花—山高水远,斯人何在

——蝶恋花·晚止昌乐馆寄姊妹(泪湿罗衣脂粉满)

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长山又断,潇潇微雨闻孤馆。

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

宣和三年(公元1121年)七八月之交,李清照离开青州,赴莱州与赵明诚团聚。途中夜宿昌乐县时,她写了一首《蝶恋花》,寄送给在青州陪伴她多年的女伴。

此时此刻,她不仅人在青州、莱州之间,心也在两地之间徘徊,一会儿怀念青州的知心姊妹,一会儿想念阔别已久的丈夫。贪恋青州的安逸,又受不了相思的折磨;恨不得立刻到达丈夫身边,又对未来的生活感到莫名的担忧,在这种复杂的心情下,她写了这首《蝶恋花》。

离别是在泪水和歌声中开始的。还记得临行前姐妹们前来送别的场景,这一次分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姊妹几人拉着手互相倾诉不舍之情,说着说着,眼泪就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强作欢颜,绫罗衣衫却还是被泪水打湿了,就连脸上的脂粉妆容也被毁得乱糟糟的。有人唱起了《阳关三叠》,一遍又一遍,一遍比一遍动情,一遍比一遍伤心。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王维《送元二使安西》

临别叮咛,才知情深意重;远行依依,相聚不易。昔日王维与友人折柳送别,是否也有这样的黯然神伤?歌声犹在耳畔,人已过青州百里。独身夜宿昌乐的驿馆,听着潇潇夜雨敲打窗棂的声音,想着这一路山长水远,不禁愁肠百结。

这是件让人伤心到失了分寸的事情。临走之前,姐们们纷纷劝酒,酒杯中除了分别的苦涩,还倾注着她们千言万语的嘱咐,一杯一杯饮下,最后竟不知喝了多少。

真是糟糕!人还未到莱州,已经开始思念旧地的朋友。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自我宽慰并宽慰姊妹:“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我此去莱州,不像蓬莱仙岛那样遥远、缥缈,你们可千万不要忘记托鸿雁与我传信哪!

对这首词,后人向来有“若九曲湘流,一波三折”之赞。

在时间上,作者从过去(临行)写到现在(孤馆);由现在(孤馆)又折回写到过去(临行);又从过去(临行)设想将来(青州莱州间的书信)。在空间上,作者从青州写到征途;又从征途写到昌乐;从昌乐又折回写到青州;从青州折进写到莱州、蓬莱。

时空上的转换变迁,将回忆里的伤情和现实中的孤景串在一起,纯熟的技巧背后,还隐藏着词人内心莫大的不确定感。

易安此行的目的是与丈夫团聚。这一刻明明是她期待已久的,但她并未对此表现出明显的欢欣,倒是有极为突兀的不安情绪。对相伴十年的姊妹们的不舍之情尚能理解,但她对未来的惴惴和忐忑又该如何解读?

我们不如先来推敲一下促成易安此行的因素:或是赵明诚来了书信催她到莱州相聚,或是她在姐们们的提议和鼓励下主动前往。若是前者,李清照当“载欣载奔”才是,喜悦和憧憬应该明显盖过难过之情的风头,可是,从她到莱州之后遭到的冷遇里,可以想见她很可能是在赵明诚不知情或未授意的情况下,擅自决定了这次“山长山又断”的出行。

山高水远怕什么?她想他,而且要见他!所以,她就这样上路了。

是年八月初十,她终于抵达莱州,到了丈夫的府邸。只一个瞬间,所有鲜丽的憧憬都落了空,灰色的隐忧反而都成了真。她“独坐一室,平生所见,皆不在目前。几上有《礼韵》,因信手开之,约以所开为韵作诗。偶得‘子’字,因以为韵,做《感怀》诗。”

寒窗败几无书史,公路可怜合至此。

青州从事孔方兄,终日纷纷喜生事。

作诗谢绝聊闭门,燕寝凝香有佳思。

静中我乃得至交,乌有先生子虚子。

不是新婚小别,她自己也未敢奢望过盛大而浪漫的欢迎场面。甚至,她可能是“不受欢迎”的,她连老夫老妻久别重逢时该有的温馨都没感受到,就被安置到了“寒窗败几”的房间。面对这兜头浇来的冷水,我们都忍不住替她惴惴:这是莱州赵府的冷宫吗?

“公路”是汉末袁术的字,他兵败末路时,军中只剩下三十斛麦屑。正是六月盛夏时节,病重的袁术想饮蜜浆解渴,无奈军中无蜜,他绝望地长叹一声:“袁术至于此乎!”之后呕血而亡。李清照用这个典故描述了此时她所居之地的简陋程度,虽然不无夸张,但却刻画出了她失落到唯有自嘲才能排解郁闷的心情。

赵明诚会如此待她,一来可能确是因为他上任不久,没有多少家当可以布置,二来也足见他对易安的到来没有表示出多少热情。物质的简陋和空虚并不可怕,只消一句温暖的问候和甜蜜的爱语就可以让对方开心起来,但他吝啬到连这样的安慰都不肯给,只告诉易安:“青州从事孔方兄,终日纷纷喜生事。”

“公门百事缠身,我不得不去奔波应付,就不陪你了。”这是赵明诚对她的解释,也是她关于自己“独坐一室”的解释。这样的说法,恐怕她自己都不相信,又怎么能期待旁人信服?她想给赵明诚对自己的疏远找一个好的理由,无奈这干巴巴的借口合理却不合情。她不忍点破,怕自己心疼。

没有书本可以阅读,也没有金石可以把玩,于是她在房中静静地赋诗写词聊以解闷。她不想也不肯再去纠缠似有疏远之意的丈夫,就这样在与诗词歌赋的对话中觅得知音。已与子虚先生和乌有先生结为至交,又何必期待那个人回家相伴呢?“乌有先生”和“子虚子”出自西汉司马相如《子虚赋》,指虚构的不存在的人物。以上,不过是李清照自欺欺人的臆想罢了。

这阶段,赵明诚与李清照的感情确实出现了问题。她不辞辛苦,一心一意想要追随丈夫左右,不怕“人道山长山又断”地奔来了。只是,站在她面前的那个略显冷淡的人,真得是有偕老之约的良人吗?未到莱州时饱尝相思苦,那时候,思念越近天涯越远,只觉得莱州杳杳难以企及;如今终于团聚,却越近越远,只能恪守在词阙里,邀时间同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