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清照的词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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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抛红豆—怕相思,又相思

——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赵明诚负笈远游已有段时日,李清照独居家中。一别之后,红藕香残秋色渐浓,良人却迟迟未归。桌上杯盏成双、床前红烛作对,书房内满架的书画、堂外长鸣的归雁,无不提醒词人:那人不在身边。

明知是苦却让人甘心受之,除了救命的良药,就是相思了。苦亦不弃,看上去颇有几分呆气。这样的痴人很多,有文字为传的大概可追溯到《诗经》三百起篇中的那位。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诗中的男子爱上了一位姑娘,夜不成寐辗转反侧,相思之苦刻画得极为传神。严肃的道学家觉得小情小爱是对正统的亵渎,岂能作为诗之首篇?于是他们直呼《关雎》赞的乃是“后妃之德”。如今看来,这帽子实在太大,反而显得有些滑稽。男女之爱、互相思慕本就正常,发乎情止乎礼,哪容他人指手画脚?

虽然有人说“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但只要有一点可能,相爱的恋人还是会努力靠近。如果爱过,就一定有那么一个人,距离再近也会觉得不够,唯恐“爱的脚力不健,怕远”;一旦分离,每每想到他内心便有云絮般的温柔,还有如水般长流的思念,纵使天涯海角,也盼相离莫相忘。

李清照心里的这个人,是她的丈夫赵明诚。

元代伊世珍的《琅嬛记》引《外传》云:“易安结缡未久,明诚即负笈远游。易安殊不忍别,觅锦帕书《一剪梅》词以送之。”以锦帕书情词为爱人送行,人未走远便开始想念,这般情意绵绵又不输风流的才情倒是与贴在她身上的“才女”标签颇为吻合,但是,“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一句很难放进依依惜别中的画面。词中情景显然不是离别进行时,以其相思的绵长刻骨来考量,更像作于久别后。李清照曾在《金石录后序》中写到“后二年,(明诚)出仕宦,便有饭蔬衣綀,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以此推测,这首词可能写于两人婚后不久,赵明诚外出做官之际。

双十年华,又成婚不久,李清照一心盼着能与爱人朝朝暮暮长相厮守,又不得不面对分别。日夜思君望穿秋水,这一等便等到了菡萏香销、碧荷凋残。

全词开始交代了时节,萧索秋意引发的离情别绪也随之倾泻而出。红藕谢了,竹席凉了,秋意浓了,他却不在身边。闺愁无从消解,秋凉无人温暖。索性出外聊以解闷,词人连侍女也没带,独自一人去了湖边,她怕沾湿衣裙,就轻轻解去绫罗外裳,任这艘木兰舟载着自己在湖面飘荡。

等到天黑月满,李清照独上西楼,回雁穿云破月,几声长鸣,不知传的是谁家书信,寄的是何人相思?月圆人不圆,离情更厚。

“花自飘零水自流“,既承上阙又启下文,既是即景又兼比兴。美好的年华如落花流水消逝,却不能与丈夫共度,真让人伤怀。“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一句构思独特,她由自己推及对方,便知相思是双方面的,赵明诚也同样受着相思之苦,两人情爱之笃顿现,那份默契坦然的心心相印,羡煞旁人。感伤无处排遣,紧皱的眉头刚刚舒展,思绪就涌上心头,实是“黔然销魂者,唯别而已”。

自《诗经》之始,倾诉相思之苦的诗词车载斗量,以思妇为主人公的作品非常多,佳作名篇也不少,却常把思女同了怨妇。如唐代王昌龄的《闺怨》: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诗中女子的懊悔也真挚深切,却总带着几分难言的怨念,不如先秦时“君子于役,苟无饥渴”的碎碎念更能感人。就像哀而不伤的境界难求,思而不怨的程度也不易企及。做个怨妇容易,做个优雅的思妇很难。李清照却做到了,她没有刻意压制自己的情绪,感情流肆意露却不显黏腻。清代梁绍壬说上阙开篇七字“便有吞梅嚼雪,不食人间烟火气象”,并非过誉。《一剪梅》有想念有愁思,无纠缠无抱怨,纵使相思彻骨却不失清爽,恰如易安本人。

爱过的人大抵都尝过相思的味道,甜蜜与苦涩杂糅,不过对不同的人来说深浅比例各异罢了。爱情里若少了两两相思,就像温馨的甜文,甜蜜的桥段、浪漫的结局固然皆大欢喜,但总缺些起承转合,少了跌宕起伏,也容易被遗忘。若无这些相思句,易安居士在词史上的地位大概也会黯淡些许。

人人都知相思苦,又不肯绕行,皆因贪恋爱情的温度。把这种心情表述得最为直白的,要算诗人胡适。胡适先生曾在一位同事的扇子上写下一句话:“爱情的代价是痛苦,爱情的方法是要忍得住痛苦”。后来,他又以此意入诗,有了这首《生查子》:

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

几次细思量,情愿相思苦。

遇到爱情,我们常常做不了自己的主,谋爱之人多少都有些飞蛾扑火的痴傻,受尽离别怨相思苦却又心甘情愿。正是怕相思,又相思,日日相思,就这样一天天熬过,直把红豆编织成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