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尚宫离开之后,我的心愈发不得平静,家父参加科举虽然中了进士,在军器寺做别监,却是低微得不能再低微的官职,因家父为人耿直、不懂权谋与应酬,数十年来未曾晋升,仅仅是守着个能一人吃饱的俸禄,家中贫寒,不得已将我送入宫廷。
由于家父不曾依附于任何派系,我进宫做宫女也不属于任何派系,这是不幸也是幸运,孤苦无依方是身家清白,这也是吴尚宫多怜惜我的原因。
如果有一天,吴尚宫年迈出宫,我将何去何从。如果中宫殿易主,敬妃升遐,不仅只我,整个中宫殿的宫人,命运都未可知。
若敬妃再年轻些,我不敢奢望能坐到吴尚宫的位置,但是随侍多年,按级晋封,恪守本分,即使主子不在了,也能谋到一个较好的闲职,最后年老出宫,可是我的上司和我的主子,她们年纪已高,彼如朝露,我能等,她们却不能等。
我松了衣襟,解下腰带,退却长裙,将身上的配饰荷包、香袋一件件取下扔在小几上,整个人亦趴在小几上,捧着脸只出神的想。命运如飘零之叶,该如何泅渡。应该去东宫吗?该去吗?“唉”,我长长的叹了口气。
视线落在沉甸甸的荷包上,我打开荷包,取出那条银光闪闪的十字架项琏。手指细细的抚过冰冷而坚硬的十字架,十字架的背后触感凹凸不平,我移过灯火,凑着细看,原来有一行小字:“众生平等。”我喃喃的念叨:“众生平等”,说罢,不禁自嘲起来,这简直就是惊世骇俗。
郑氏家门在高丽朝是名门望族,和高丽王室一直信仰佛教,历经几世,佛法与茶道也传到了我父亲这一辈,佛家也讲求众生平等,但我父亲却从不相信这些,他曾亲口对我说:“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等级,就会有不平等,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佛法的世界只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梦想。”故迩他虽然看佛经,但是他却并不信佛。
父亲所言何尝不是现实,单说我的周围,就说宫女,宫女多为中人阶层的子女,也有部分白丁家的女孩儿,贱婢的女儿原来连做宫女的资格都没有。朝鲜恪守着严格的礼教、讲正统儒家思想、讲三纲五常、更讲嫡庶之分。士大夫家的闺秀进宫为宫女子,多是成为后宫及嫔御,郑氏家门虽然没落,也顶着两班的贵族身分。
吴尚宫与我都是两班的女儿,在出身上,她是觉着,不会辱没了她的门风,调教起来也相较容易些。所以今日在宫廷,说到选秀,敬妃会如此轻视宫人,在她看来出身中人的宫女们,是没有贵族的教养与风范的,比如恭嫔,这也就是她一直坚持要从士大夫家中选秀的原故。
其实我又何常不是这样的想法,就算是交朋友也是如此,再比如说高内人和杨内人,高内人的父亲是签政高致君,曾随使节团出使明国,若非高内人向往华丽的宫廷,她现在还在高府里过着养尊处忧的小姐生活。
所以她满口的诗词曲赋,出身与教养在朝鲜时代还是有着必然的关系,而杨内人是译官的女儿,只有中人才会去做的官职,她的骨子里,是卑微的,从平常的话语中她对我和高内人出生的羡慕,是能感觉到的,所以她是那么渴求要给王侍寝、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可是,对于平等我却又是如此的向往,愿为人妻、不为人妾,不就是对身分要求一种平等吗?要两情相悦,要心心相映,不就是对感情要求一种平等吗?虽然在心里对杨内人有些轻视,但亦是真心待她。
我谈不上信仰佛教,可是对于佛法,素有所闻,在未进宫之前,因家在妙香山附近,常跟父亲到山上道洗寺,听父亲与大师们说法,还是向佛之心。
我一面不相信平等,但又一面渴求着平等;一面忍受着不平等的煎熬,为奴为婢,一面又蔑视着不平等,心中充满梦想。那么,这条银项琏又是何方之物?
这不是佛珠,非佛法之物。它又从何而来?除了佛法,还有什么样的信念是渴求平等的。
世界之大,天地之宽,还有很多人和很多事,是我想要去经历的。是呀,我有一生的时间来寻找我想要的,尽管现在还不是那么清楚的知道。
于是,我作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