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道明看着桌上的锦盒,镂空木雕,雍容大气,且轻薄无比,里面叠着一条米色的高仿沙图什云肩。
是儿子特地从意大利带回来的。
一般的沙图什由藏羚羊底绒制作而成,精美绝伦,且手感柔软。但是因为,一条正宗的沙图什要牺牲藏羚羊的生命,因而,沙图什的贸易在全世界都被禁止。这条高仿沙图什,用上等的山羊绒织成荷花式,垂云上用圈金绣上兰花,做工之巧妙,令人感叹。
柳少卿除去痴爱老君眉,剩下的便是爱裹上一条云肩。
少卿……
他抚着这云肩……那时候,他这个混世魔王去C军军区找茬,她正与另一女子,在军区露天搭建的台子上演讲。
那天的天气极凉,她似是临时上台的,在众人的起哄声里显得有些局促。
与她同台的那位女子留着那个时代的女子最常见的,又粗又黑的长辫子,而她却是一头利落细碎的短发,远远看去,清新、秀丽又惹眼。
她身上穿的是改过的旧军装,微微发白的军绿色,宽大而肥厚的裤腿,外面是一条开司米的云肩,裹着她清秀瘦削的身子。
那云肩是红色的,分明是有些发了白的红色,印在他眼里,却是火红火红的一团。
他看的呆了,竟忘记来这里做什么,结果反倒被长卿与公卿占了先机,到了人家的地盘,寡不敌众,结果四处躲的狼狈。
她看见他的时候,他已是极为狼狈,身上的衣服都几乎被这兄弟俩给撕扯烂了,裸.露出来的肌肉上黑乎乎的沾满了泥巴。
那会子,他正逮着公卿独身的机会,一顿猛揍。公卿自小俊秀儒雅,根本敌不过他的力气。他只听她惊呼了一声,紧接着,便一阵风似地朝他卷过来。
“公卿!你怎么样?”
“姐姐……”
“姐姐?”
他呆住了。
那时候,她还没长开来,瘦削的厉害。她猛推了他一下,眼里仿佛可以碰出火来,像是一只暴走的小母牛。
他的脸也不好,掀起衣服,指着身上青青紫紫的伤口,颇有些委屈的控诉:“那柳长卿把我打成这样,你当我稀罕揍这瘦猴子啊。”
“你骂谁呢!”她瞪他,“我哥打你,那准是你该打。”
“嗳!你!”
他咬牙,有这么护短的吗?他初见她的时候,当她多斯文贤淑呢,却原来这般凶悍的不讲道理……
后来,双方家长碰面,那会子她随父母来家里,妈妈问她喝什么,她说茶就好。
下面的阿姨便照着爸爸的碧螺春给来了一杯,他便在一边嚷嚷道,有老君眉没有。
她似是诧异的看他一眼,乌溜溜的眼珠子,水润润的,仿佛一下子望进他眼底。就好像在问他,如何得知她的喜好。
他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偏移开视线,不去看她。
心里却想着刚刚她那表情,一定以为他这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巧了。
怎么可能是巧合呢……他在心里偷偷得意。
他们结婚后,少卿倒是鲜少裹云肩了,没机会。她在那个位子上,总是有诸多不合适,不宜太过张扬。
她不适合在公开的场合再裹云肩了,也只能在得闲走亲访友的时候穿那么一两次。她的身子不似少女时候的削瘦,丰润了些,待裹上云肩,更是叫人移不开眼。
她那内敛的性子,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从来也不肯说出来,他便替她惦记着。
结婚后,他开始四处搜集云肩,柳叶的,四合如意的,丝缎的,织锦的……道晦还在的时候,曾悄悄问他,是不是身边的女人,哪位是销售这玩意儿的。他也只是笑而不语,小心放进衣橱里。他知道,她总会瞧见的,她对这个没有免疫力。
想起这些,竟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温道明忍不住笑了一下。
“怎么样,妈妈铁定会喜欢吧?”温浮生抹了下鼻尖儿,眼里含笑。
“猴崽儿,算你有心了。”温道明看着儿子笑,“花不少银子吧?”
温浮生挑眉,笑:“小小一条云肩能几个钱?给曼生买的那台劳什子钢琴倒是放了点血。”
温道明听了,哈哈一笑,说:“这次看见江思远那小子没有?他怎么样了?”
“老样子,我估摸着他是不是去打了羊胎素还是肉毒杆菌……快四十的人了,怎么保养的那样好?”
温道明一愣,哈哈大笑,说:“江家起先还着急上火,这几年就没信儿了……嘿,我说你这猴崽儿,老了老了,可别跟他似地,打一辈子光棍儿。”
“怎么可能。”温浮生也笑。
手机忽然响起来,打断两人的交谈。他看了眼来电显示,接通电话。
“嗯……怎么回事……联系过安生没有……什么……我知道了。”
温道明见儿子的声音抬高了,看他一眼,也没说话。
“爸,我出去一趟,这云肩,您就说是自个儿买的啊。”温浮生站起来,又拨了一通电话,手机贴在耳上一会儿,看样子对方无人接听,他的嘴角往下沉。
“行,你有事就赶紧忙去吧。”温道明摆摆手,笑了笑。也没问一下,什么事情是需要联系安生的。
温浮生点点头,一边套着外套,一边匆匆往外走。
司机李师傅开着车子,已经候在大院地面的马路边上,远远看见他,忙下车替他打开车门。
杜煦说,夏总刚刚厥过去了,人已经送去了187医院,他现在也已经赶去医院了。那边的工作人员说,温局人一时联系不上,他们不敢冒失的打电话去木石巷,只得联系他。
温浮生上了车,想了想,又继续拨安生的电话,仍是没有人接听。
李师傅透过后视镜看了老板一眼,老板的一只胳膊撑在车窗上,手托着下巴,脸色沉静冷峻。
温浮生注意到李师傅的表情,说:“直接去187。”
“是。”李师傅点点头,发动车子,拉高速度,很快在马路上飞驰起来。
路上,温浮生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心想,这回,一次感冒是跑不了了。联系不上安生也好,兴许,不是什么大事,这么冒失火急火燎的联系他,反倒徒增担心。
只是,这人好端端的,怎么说厥就厥了。
他这个大嫂,医院给开了个身体检查报告,接着便办了退伍手续。在这之前,也没听说大嫂的身体究竟是哪个零部件出了问题,退伍手续办的那叫一个利索。他几次瞧见席敏如跋扈的模样,也恶意想过,是不是他这个大嫂吃不得部队里的苦了,便寻了人,开了份假报告……
后来,大嫂用奶奶留下的遗嘱里给大孙媳的那份财产,专心经商起来。性子依旧冷清,可做事的风格,真让人不得不感叹一句,不愧是夏家出来的女子,这份头脑,这股子精明劲儿。
大嫂,加上他那了不得的姑姑,还有他那从政的妈妈……这三个女人,若在B市论起来,那可是响当当的,都可谓巾帼不让须眉的主儿。也难怪外边儿人说温家如今是阴盛阳衰的趋势……
他晃了下脖子,心想,这心思都飞到哪儿了。
车子开的很稳,过了好一会儿,看窗外,已是熟悉的景象。
那时候,奶奶垂危,他在国外被召回,就是在这儿,也只是堪堪的见了最后一面,连句话都没留下。
温浮生辨认着环境,车子拐进了林荫道,一直待车子停在楼前的停车坪上,他似乎已经能嗅到空气里隐隐的苏水的味道,仍是有些止不住的伤感。
他的奶奶,是这个世上最优雅最和蔼的老太太了。
李师傅下车来,替他开了车门。他点点头,上了台阶。
大厅内人来人往,有着属于医院特有的氛围,压抑而静默。
温浮生穿过廊子,往前走了几十步,看见杜煦站在台阶下的柱子旁。
“温总,就在前边儿。”杜煦说。
温浮生皱了皱眉,顺着杜煦手指的方向一看,心里着实觉得怪异,再往前,就是妇科了。
一路朝着病房走过去,门上挂着金色的铜牌,上面明晃晃的写着“109”。开门的是位护士,温浮生说明来意,护士这才让开门口,请他进去。
夏清舞躺在病床上,呼吸平稳,脸上几乎看不见血色。
“怎么回事?”温浮生回头,轻声问杜煦。
“温总,您还是听听医生怎么说。”杜煦面露难色。
“这边请。”那护士看了他一眼,面有不满道,“夏女士的先生怎么没来呢?”
温浮生也不知该如何说,只得听小护士絮絮叨叨的数落,他想,温安生,这笔账回头咱们得慢慢算。
小护士说,夏女士原是和先生的病人,偏生这几天,和先生身体不适,歇了几天假……温浮生觉得心中怪异,他听着“和医生”三个字,觉得有点儿耳熟,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这么跟着小护士往前走。
到了办公室门口,他瞥了一眼门口的卡片,红底的一寸照,极好看的一张脸,斯斯文文的架着金丝边儿眼镜。照片下面对应写着名字——和白前。
护士见他盯着照片,笑了下,说:“这就是和医生,夏女士的主治医生。”
和白前?
夏清舞?
温浮生回过味来,眼睛眯了一下,问那护士:“和白前前几天是不是与人打了一架?”
护士一愣,点头,说:“您怎么知道?那个男人高高壮壮的,看着就凶煞,那会儿夏女士刚离开,那人不分青红皂白的就冲进去把门给反锁了……”
温浮生冷笑,原来如此。怪不得小宝要骂他不识好歹。
“温先生,夏清舞女士已经怀孕六周了。但是因为早前小产过,身体素质很差,一直没恢复到最佳状态,现在有流产的迹象……”医生翻着检验报告单子说。
温浮生顿时觉得头大,他一手掐着腰,在小小的办公室里踱着步子,他说:“你刚刚说什么?小产?”
医生似是没料到他有这么大的反应,愣了一下,点头,说:“好几年了,这些都是和医生负责的。不过您放心,只要病人好好休养,不会有大碍的。”
和医生,又是和白前!
妻财化官鬼爻,他脑子里犹如一团乱麻,却蓦地冒出这句话来。
温浮生从医院出来,身上的外套已经脱了,随意的搭在臂弯里,给热的。
上车之前,他回了一下头,朝着住院部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叮嘱杜煦:“这边给你处理,把人转到特护室去,医务人员的保密工作一定不能大意。要是不小心漏掉半点风声,你知道怎么做?”
杜煦立在车旁,颔首:“是。”
上了车,出了医院,温浮生想着,下一站该去哪里。去找小宝,还是去找苏七七?
可是现在,分明不是找这两个人的最佳时机,他得先找着大哥……这回,真不是小事。大嫂小产过,他竟从未听闻过,看情景,不光他一人不知情,怕是家里都被瞒的死死的。
他握起手机,拨通了安生的手机,他想着,安生你若再不接电话,活该丢了老婆还少了儿子。
没人听,他继续拨,过了好一会儿,电话才通了,却是个柔婉的女声。
他呆愣了一下。
他又看了一下手机,确定自己没有拨错电话,于是稳着声音说:“让安生接电话。”
“不好意思,他把手机落在我这里,我现在也联系不上他,您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他来了,我帮您转达。”
这一串话说下来,温柔有礼,全是“您”字,叫人生不出一点火气来。温浮生不消片刻,便反应过来对方是谁,也不多话,说:“安生要是去你那儿了,就说我有要紧的事情找他。”
他说完便收了线,他想,手机上有来电显示,他也没有必要自报家门。
大哥啊,大哥!
他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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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七七抬头看着四周霓虹闪烁的高楼,前面就是谭家厅,她抬起腕子,看了看时间,已经迟到了一刻钟。
电话正好响起来,她接通,只听得叶小宝粗犷的声音:“七七啊,到哪儿了啊,找的到么?”
“不好意思,马上就到了。”
她一边应着,一边匆匆的往里边走。B市的公车便是这样,若能准时准点,反倒是奇了怪了。
她赶到指定的包厢时,叶小宝已经坐定位子,一副就差她没来的表情。
“对不起,我迟到了。”
叶小宝话里闹腾着:“你这顿封口饭,可一点儿诚意都没有,主人家居然还迟到。”
“不好意思。”苏七七点了点头。
叶小宝笑了,没有什么真的生气的样子,反倒有恶作剧得逞的得意,他说:“也是,亏得你赏脸,我才能跟你吃顿饭。”
侍应生见人来齐了,便开始上菜。
叶小宝说:“你迟到的功夫,我已经把菜都点好了,都是特色餐点,也没问一下你的口味。”
“没关系,我随意。”苏七七笑了笑。
叶小宝啜了一口茶水,皱眉说:“这里的东西其实也算不得多好,说白了还不就那么回事。就一点。”他笑的像只狐狸,“价高。”
他摇头晃脑的:“所以,这回,非让你出点血不可。”
“没关系,应该的。”苏七七笑了下,问,“看样子,你是这里的常客?”
“偶尔。”叶小宝摇头。
苏七七抿了抿唇,说:“谢谢你,没有在他们跟前揭穿我。”她端起桌上的茶盏,说,“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她的吐字清晰,声音轻柔,吊顶的灯光落在她眼里,波光潋滟。只是,她的表情太过认真,甚而有些严肃,叶小宝一边在心里暗赞,一边又反倒有些悻悻然的觉得无趣。
苏七七安静的舀汤喝,她的话不多,叶小宝不禁莞尔,她还真老老实实过来吃饭了。
包间的门开了,进来个纤巧美丽的女子。
苏七七朝门口看去,听见叶小宝说与这女子打招呼,说:“静之。”
这女子嫣然巧笑起来,眼睛弯弯如一泓泉水,浅色的针织裙衫更衬得她肤如白玉,楚楚动人。
“叶大少,我不请自到,不要怪我才好。”她看一眼苏七七,朝她微微点头一笑,双手递上名片,说,“你好,我叫谭静之。”
她的声音糯软,带着软软的南方韵味。
苏七七心里一动,接下名片,回以微笑,说:“不好意思,我没有名片。我叫苏七七。”
叶小宝眉开眼笑,说:“得,你们都别客套了。现在呢,这里有俩美女,干脆你们都坐这陪我吃饭罢。”
“你当我真那么不识相嘛——叶大少你难得来我这儿,哪儿不周到仔细的,一定要告诉我,这顿饭就记在我账上。”谭静之说完,旋即一笑。
苏七七静静的看着她,心想,这位谭静之小姐,或许不知道自己这样隐隐约约的笑容,是多么娴雅动人。
“哎,这可不成,今天是她放血,怎么能记在你账上。”叶小宝摆手,笑着看苏七七,“可不能便宜我这朋友。”
“也好,不过,我这里新出来一款菜,尝尝吧?”谭静之柔柔浅浅的笑着,大大的眼睛俏皮的眨了眨,说,“这款菜刚出来,还没列进菜单里,你们可是第一人哦。”
叶小宝嘿嘿笑:“该不是把我们当做那小白鼠吧?这小白鼠还是换个人选的好。兴许有人还很乐意呢?”
谭静之脸微微一红,嗔怪道:“就知道拿我开心,仔细你的嘴巴。”
叶小宝哈哈笑出来。
苏七七静坐在一旁,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他们说到兴处的时候,她也跟着笑笑。只是,这笑容并非出自真心,难免有些勉强,便愈发显得坐立难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