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峥嵘已是耄耋之年，坐在书房的榻上，目光锐利的打量着苏七七。
苏七七轻轻一鞠躬：“您好。”
温峥嵘轻轻点头，不出声，更不招呼她坐下。
苏七七自然知道，眼前的老人，年轻时有过怎样辉煌的战绩，那些军中的光辉岁月，不是她能想象的。可是，这间书房古朴的完全超乎她的想象，所有陈设都看得出岁月的痕迹。让她脑中对温家，对这个老人的思维定式一下子碎得七零八落，再也拼凑不回来。
老式的木地板，年代久远样式朴拙的实木家具，书架满满的书，宽大的写字台上还放着笔墨纸砚，写字台面前的窗台上，养了大盆的兰花。墙上挂的依旧是没有落款的瘦金体，流畅的笔法提着：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
桌上的相框中有一张年代久远的合照，是年轻的，微笑的，幸福的，腼腆的一对男女，久经岁月的黑白色，有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着装发型。尤其那女子，有着那个年代独有的端庄和文秀。从这合照里，便能明白，温家的子女的样貌都是其来有自。
苏七七看着看着，心里渐渐卷起了风暴，她的手冰凉。
“这是……”她讷讷的开口，一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在轻颤，兴许，连着肩膀都在微微的抖动。
“老太婆，走了好些年了。”温峥嵘叹一口气。
他盯着苏七七，一头乌黑的中长发，眉目弯起，像是两弯明月，沉静而腼腆。衬着一身素净的衣服，专注的看着桌上的相框，带着旧时的清雅秀丽，干干净净的，恍惚间，像是看到江南雨雾里，那个油纸伞下走出来的女子。
一股热度涌上来，他用力的咳了两下，苏七七一惊，回过神来，忙倒水递给他：“您没事吧，要不要我……”
“女娃娃，你坐下。”
这样的情景映入眼里，无数复杂的情绪涌上来，瞬间便压制住，温峥嵘摆摆手，轻轻的点点头，又继续沉默了下去。
他不说话，苏七七也不好开口，只能依言坐下，对着老人微笑。
“不用拘谨。”温峥嵘淡淡的开口。
老人表情淡淡的，温浮生有着跟他爷爷一样的大眼睛，锐利而有神。苏七七幻想着，许是一天，温浮生也会变成这样子，满头银发，一脸皱纹，坐在书房里……这兴许，就是温浮生的以后的样子。
如此一幻想，竟成功的缓解了刚刚不安紧张的情绪。
“丫头，你让我想起语兰。”温峥嵘微笑了一下，低头，喝茶。
语兰……苏七七料想，这该是温浮生奶奶的名字。她直觉的在口里念了出来，轻轻的。
温峥嵘听见，笑了：“名如其人。她爱干净，爱书法，爱兰花，爱看书，尤其崇尚道家思想。她觉得，道教的精义是注重自然，她看南华经，她觉得庄子感觉到自然对人的魔力……”
苏七七又看了一眼那相片，相片里的女子的确美丽，眼神有力，看起来温和却又非常有韧性，叫人忍不住想要亲近和喜欢……她心里忽然一阵紧揪，疼的厉害，心口疼，眉心疼，已经分不清是哪里疼。
她的眼眶紧跟着就热了起来。
温峥嵘沉默了片刻，似是在追忆，他突然说：“丫头，你以后有空就常来，陪我这个糟老头子聊聊天，怎么样？”
老人望着她，见她沉默，于是“嗯”了一声，说，“没关系。”
“应该的……只要您不嫌我不懂事。”苏七七忙说。
温峥嵘微微笑了一下，注意到她用了“应该”二字，他说，“如果她还在，一定很喜欢你。”
苏七七说不出自己的心情，她低声道：“我也会很喜欢奶奶的……”
之后，温峥嵘没有再提起妻子，只是单纯的在闲聊。
虽然不过是短短的对谈，老人学贯古今，见识广博，也让苏七七觉得受益匪浅。
柳少卿过来敲门，说可以吃饭了。温峥嵘这才坐起来，苏七七忙上前扶住他。临走的时候，她又看了一眼桌上的照片，最初看墙上那幅字隐隐感觉到的“不喜兴”，此刻终于明晰了起来。
这顿饭吃了很长时间，一屋子的人，热热闹闹的，苏七七从没有过这样的体验，温情无边，本是无味的饭菜，吃起来也觉可口无比。
她喜欢这样的氛围，一种家的氛围，有老人，有父母，有子女，有朋友……她看着老人……心想，这原是该更幸福的家庭。
整个晚上，叶小宝都没有跟她说一句话，就连她打招呼的时候，他也是淡淡的点一点头，便转头跟别的人说话去了。
苏七七并不在意，一边吃着，一边听着旁边的人闲谈，一面又想着自己的心事。
告别的时候，赖良安与叶小宝各自开着车先行。
潘素宁拎了个小包裹出来，一定要苏七七带回去。潘素宁笑着说：“一点小物件儿，拿着。”
众人看着她，苏七七推辞不得，只好收下来。
这里边，只有她一个人是司机接过来的，温浮生忙说：“我送她。”
苏七七跟众人告别，跟着温浮生走出来。
“跟爷爷聊了那么久，说什么呢？”温浮生看她一眼，笑着问。
苏七七沉默了半晌，却是问：“我跟你奶奶……很像吗？”
温浮生眉一挑，脱口而出道：“气质像。”
苏七七吁出一口气，点点头，疲倦的闭上眼睛。
到家的时候，不等温浮生叫她，苏七七便睁开眼睛，她望着他，低头，手臂伸了出去，勾住他的脖子，抱紧了。
她说：“对不起。”
一直以来都想说的三个字，对自己说，对温浮生说，对更多的人说。
老天若怜悯，能不能让时间就停在此处，止在此刻。
苏七七抱着他，感受着他身上传递出来的热气，感受着他温热的呼吸，她的心像是有千万根针扎着，分明是疼的说不出话了，却又寻不着具体的部位。
“好端端的，说什么对不起。”他抚着她的头发，心里简直爱死了这样的动作，虽然气氛不太妥当。
苏七七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
温浮生捧起她的脸，这才发现她脸上的湿意，心里大惊，却是握住她的脸颊捏了一下，道，“是不是爷爷说了什么？他有时候会很严肃，但是……”
“不是。”
苏七七屏住呼吸，他们的嘴唇此刻靠得极近，她还不及闪躲，他已经贴了上来。
她缓缓的闭上了眼睛……温浮生不知是什么令她这样的心慌意乱，他不知道，只一个晚上，是什么让她失去了淡然的正常。
她的嘴唇稍显干裂，他吮住了。
他试图缓和下气氛，他说：“今天我其实很高兴，大家都喜欢你……你也看见了，他们都很好相处。”
话音才落，温浮生敏感的感觉到，怀里的人颤了一下。
苏七七自然听得出来他的弦外之音，她分不清是喜是悲，她只觉得眼前发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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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后，苏七七觉得浑身的力气都仿佛用尽了，双手无意识的打开那小包裹，里面是两个小礼盒，还有几个穗子。
她捻起其中一个穗子来看，是个花结子，桃色的线，美观整洁，又寓意平安如意。
旧时的时候，穗子随处可见，纸扇上，荷包上，床上的帐构儿，甚至老头老太太抽的烟袋子上也有。现下，这种东西已经很少了，跟绣花儿一样，大多是工厂加工。可这几个穗子，分明是纯手工制作的。在里面的图样上，还能看见细绣的花线。
同样的穗子，家里也有，是个金色的蝴蝶结子。
是她小时候见着喜欢，爱不释手，故而，别人送她的。
这个晚上，苏七七睡的极不踏实。
眉心烙的她昏昏沉沉，根本醒不过来。
恍恍惚惚的，仿佛看见道观妈妈，还有两个奶奶……道观妈妈顺手给了她一下，说：“七七，你还不跟奶奶说谢谢。”
她压根不懂隐藏自己的心思，手里攥着蝴蝶结子，吃吃的笑着，高兴极了，她脆脆的说：“谢谢奶奶。”
其中一个奶奶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笑眯眯的，说：“柏衫师傅啊，你这孩子灵性，我见着就喜欢，你得给我留着，长大了给我那不成器的孙儿当媳妇儿。”
她正是十一二岁的年纪，知道给人当媳妇儿是个难为情的事情，便钻到道观妈妈身后，羞窘的看着这奶奶。心里却觉得，这奶奶真是叫人喜欢，真想她便是自己的奶奶。
道观妈妈笑，说：“您老要不嫌弃，这媒人啊，以后还得靠您来做。”
“奶奶。”她眨着眼睛，撸起刘海，“您不觉得这儿不好看嘛。”
“胡说。”奶奶弯下腰，摸着她的脸，“多好看，像是一朵花儿，奶奶想有都不成。”
她舔舔唇，笑了。
“七七。”奶奶对她笑，“你可愿长大以后给我做孙媳妇？”
她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回答的，屋子里满满的都是笑声。
她觉得这奶奶实在是和蔼可亲，便忍不住一直盯着她看，看着看着，却发现那位奶奶的脸越来越模糊，如何也看不清，甚至连之前脑海里的印象也渐渐模糊，最后无端的消失不见。
这教她端的生出一身的冷汗。
苏七七猛地睁开眼睛。
她慢慢的坐起来，手碰到床边的礼盒，拧开床头灯，打开一看，一个是男士的手表，腕带也看出来是手工制作，银灰色的丝线绣着Pavlova。还有一个礼盒，则是一套古银的饰品，兰花簪、兰花镯，兰花坠子……盒子上仍是烫金的Pavlova字样。
她的衣服黏在身上，坐久了，便觉得凉意直起，她拿起兰花簪，有些发怔……想要用上，她的头发还嫌太短。
眉心蓦地一阵刺疼，她搁下簪子，用手摁紧了额头。
额上很热，指尖却冰凉。
妈妈……道观妈妈……她闭上了眼睛，嗓子有点儿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