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二成子在院子里晒他的那双湿得透透的鞋子时,偶一抬头看见了赵老太太的女儿,跟他站了个对面。冯二成子从来没和女人接近过,他赶快低下头去。
那邻家女儿是从井边来,提了满满的一桶水,走得非常慢。等她完全走过去了,冯二成子才抬起头来。
她那向日葵花似的大眼睛,似笑非笑的样子,冯二成子一想起来就无缘无故地心跳。
有一天,冯二成子用一个大盆在院子里洗他自己的衣裳,洗着洗着,一下小心,大盆从木凳滑落而打碎了。
赵老太太也在窗下缝着针线,连忙就喊她的女儿,把自家的大盆搬出来,借给他用。
冯二成子接过那大盆时,他连看都没看赵姑娘一眼,连抬头都没敢抬头,但是赵姑娘的眼睛像向日葵花那么大,在想象之中他比看见来得清晰。于是他的手好像抖着似的把大盆接过来了。他又重新打了点水,没有打很多的水,只打了一大盆底。
恍恍惚惚的衣裳也没有洗干净,他就晒起来了。
从那之后,他也并不常见赵姑娘,但他觉得好像天天见面的一样。尤其是到深夜,他常常听到隔壁的笑声。
有一天,他打了一夜梆子。天亮了,他的全身都酸了,他把小驴子解下来,拉到下过朝露的潮湿的院子里,看着那小驴打了几个滚,而后把小驴拴到槽子上去吃草。他也该是睡觉的时候了。
他刚躺下,就听到隔壁女孩的笑声,他赶快抓住被边把耳朵掩盖起来。
但那笑声仍旧在笑。
他翻了一个身,把背脊向着墙壁,可是仍旧不能睡。
他和那女孩相邻地住了两年多了,好像他听到她的笑还是最近的事情。他自己也奇怪起来。
那边虽是笑声停止了,但是又有别的声音了:刷锅、劈柴烧火的声音,件件样样都听得清清晰晰。而后,吃早饭的声音他都感觉到了。
这一天,他实在睡不着,他躺在那里心中十分悲哀,他把这两年来的生活都回想了一遍……
刚来的那年,母亲来看过他一次。从乡下给他带来一筐子黄米豆包。母亲临走的时候还流了眼泪说:“孩儿,你在外边好好给东家做事,东家错待不了你的……你老娘这两年身子不大硬实。一旦有个一口气上不来,只让你哥哥把老娘埋起来就算了事。人死如灯灭,你就是跑到家又能怎样!……可千万要听娘的话,人家拉磨,一天拉好多麦子,是一定的,耽误不得,可要记住老娘的话……”
那时,冯二成子已经三十六岁了,他仍很小似的,听了那话就哭了。他抬起头看看母亲,母亲确是瘦得厉害,而且也咳嗽得厉害。
“不要这样傻气,你老娘说是这样说,哪就真会离开了你们的。你和你哥哥都是三十多岁了,还没成家,你老娘还要看到你们……”
冯二成子想到“成家”两个字,脸红了一阵。
母亲回到乡下去,不久就死了。
他没有照着母亲的话做,他回去了,他和哥哥亲自送的葬。
是八月里辣椒红了的时候,送葬回来,沿路还摘了许多红辣椒,炒着吃了。
以后再想一想,就想不起什么来了。拉磨的小驴子仍旧是原来的小驴子。磨房也一点没有改变,风车也是和他刚来时一样,黑洞洞地站在那里,连个方向也没改换。筛罗子一踏起来它就“咚咚”响。他向筛罗子看了一眼,宛如他不踏它,它也在响的样子。
一切都习惯了,一切都照着老样子。他想来想去什么也没有变,什么也没有多,什么也没有少。这两年是怎样生活的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好像他没有活过的一样。他伸出自己的手来,看看也没有什么变化,捏一捏手指的骨节,骨节也是原来的样子,尖锐而突出。
他又回想到他更远的幼小的时候去,在沙滩上煎着小鱼,在河里脱光了衣裳洗澡;冬天堆了雪人,用绿豆给雪人做了眼睛,用红豆做了嘴唇;下雨的天气,妈妈打来了,就往水洼中跑……妈妈因此而打不着他。
再想又想不起什么来,这时候他昏昏沉沉地要睡了去。
刚要睡着,他又被惊醒了,好几次都是这样。也许是炕下的耗子,也许是院子里什么人说话。
但他每次睁开眼睛,都觉得是邻家女儿惊动了他。他在梦中羞怯怯地红了好几次脸。
从这以后,他早晨睡觉时,他先站在地中心听一听,邻家是否有了声音。若是有了声音,他就到院子里拿着一把马刷子刷那小驴。
但是巧得很,那女孩子一清早就到院子来走动,一会出来拿一捆柴,一会出来泼一瓢水。总之,他与她从这以后,好像天天相见。
这一天八月十五,冯二成子穿了崭新的衣裳,刚刚理过头发回来,上房就嚷着:
“喝酒了,喝酒啦……”
因为过节是和东家同桌吃的饭,什么腊肉,什么松花蛋,样样皆有。其中下酒最好的要算凉拌粉皮,粉皮里外加着一束黄瓜丝,还有辣椒油洒在上面。
冯二成子喝足了酒,退出来了,连饭也没有吃,他打算到磨房去睡一觉。常年也不喝酒,喝了酒头有些昏。他从上房走出来,走到院子里碰到了赵老太太,她手里拿着一包月饼,正要到亲戚家去。她一见了冯二成子,她连忙喊着女儿说:
“你快拿月饼给老冯吃。过节了,在外边的跑腿人,不要客气。”
说完了,赵老太太就走了。
冯二成子接过月饼在手里,他看那姑娘满身都穿了新衣裳,脸上涂着胭脂和香粉。因为他怕难为情,他想说一声谢谢也没说出来,回身就进了磨房。
磨房比平日更冷清了,小驴也没有拉磨,磨盘上供着一块黄色的牌位,上面写着“白虎神之位”,燃了两根红蜡烛,烧着三炷香。
冯二成子迷迷昏昏地吃完月饼,靠着罗架站着,眼睛望着窗外的花园。他一无所思地往外看着,正这时又有了女人的笑声,并且这笑声是熟悉的,但不知这笑声是从哪方面来的,后花园还是隔壁?
他一回身,就看见了邻家的女儿站在大开着的门口。
她的嘴是红的,她的眼睛是黑的,她的周身发着光辉,带着吸力。
他怕了,低了头不敢再看。
那姑娘自言自语地说:
“这儿还供着白虎神呢!”
说完,她的一个小同伴招呼着她就跑了。
冯二成子几乎要昏倒了,他坚待着自己,他睁大了眼睛,看一看自己的周遭,看一看是否在做梦。
这哪里是在做梦,小驴站在院子里吃草,上房还没有喝完酒的划拳的吵闹声仍还没有完结。他站到磨房外边,向着远处都看了一遍。远处的人家,有的在树林中,有的在白云中露着屋角,而附近的人家,就是同院子住着的也都恬静地在节日里边升腾着一种看不见的欢喜,流荡着一种听不见的笑声。
但冯二成子看着什么都是空虚的。寂寞的秋空的游丝,飞了他满脸,挂住了他的鼻子,绕住了他的头发。他用手把游丝揉擦断了,他还是往前看去。
他的眼睛充满了亮晶晶的眼泪,他的心中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悲哀。
他羡慕在他左右跳着的活泼的麻雀,他妒恨房脊上咕咕叫的悠闲的鸽子。
他的感情软弱得像要瘫了的蜡烛似的。他心里想:鸽子你为什么叫?叫得人心慌!你不能不叫吗?游丝你为什么绕了我满脸?你多可恨!
恍恍惚惚他又听到那女孩子的笑声。
而且和闪电一般,那女孩子来到他的面前了,从他面前跑过去了,一转眼跑得无影无踪的。
冯二成子仿佛被卷在旋风里似的,迷迷离离地被卷了半天,而后旋风把他丢弃了。旋风自己跑去了,他仍旧是站在磨房外边。
从这以后,可怜的冯二成子害了相思病,脸色灰白,眼圈发紫,茶也不想吃,饭也咽不下,他一心一意地想着那邻家的姑娘。
读者们,你们读到这里,一定以为那磨房里的磨倌必得要和邻家女儿发生一点关系。其实不然的,后来是另外的一位寡妇。
世界上竟有这样谦卑的人,他爱了她,他又怕自己的身份太低,怕毁坏了她。他偷着对她寄托一种心思,好像他在信仰一种宗教一样。邻家女儿根本不晓得有这么一回事。
不久,邻家女儿来了说媒的,不久那女儿就出嫁了。
婆家来娶新媳妇的那天,抬着花轿子,打着锣鼓,吹着喇叭,就在磨房的窗外,连吹带打地热闹了起来。
冯二成子伏在梆子上,他闭了眼睛,他一动也不动。
那边姑娘穿了大红的衣裳,搽了胭脂粉,满手抓着铜钱,被人抱上了轿子。放了一阵炮仗,敲了一阵铜锣,抬起轿子来走了。
走得很远很远了,走出了街去,那打锣声只能咝咝啦啦听到一点。
冯二成子仍旧没有把头抬起,一直到那轿子走出几里路之外,就连被娶亲惊醒了的狗叫也都平静下去时,他才抬起头来。
那小驴蒙着眼罩静静地一圈一圈地在拉着空磨。
他看一看磨眼上一点麦子也没有了,白花花的麦粉流了满地。
那女儿出嫁以后,冯二成子常常和老太太攀谈,有的时候还到老太太的房里坐一坐。他不知为什么总把那老太太当做一位近亲来看待,早晚相见时,总是彼此笑笑。
这样也就算了,他觉得那女儿出嫁了反而随便了些。
可是这样过了没多久,赵老太太也要搬家了,搬到女儿家去。
冯二成子帮着去收拾东西。在他收拾着东西时,他看见针线篓里有一个细小的白骨顶针。他想:这可不是她的?那姑娘又活跃跃地来到他的眼前。他看见了好几样东西,都是那姑娘的。刺花的围裙卷放在小柜门里,一团扎过了的红头绳子洗得干干净净的,用一块纸包着。他在许多乱东西里拾到这纸包,他打开一看,他问赵老太太,这头绳要放在哪里?老太太说:
“放在小梳头匣子里吧,我好给她带去。”
冯二成子打开了小梳头匣,他看见几根扣发针和一个假烧翡翠的戒指仍放在里边。他嗅到一种梳头油的香气,他想这一定是那姑娘的,他把梳头匣关了。
他帮着老太太把东西收拾好,装上了车,还牵着拉车的大黑骡子上前去送了一程。
送到郊外,迎面的菜花都开了,满野飘着香气。老太太催他回来,他说他再送一程。他好像对着旷野要高歌的样子,他的胸怀像飞鸟似的张着,他面向着前面,放着大步,好像他一去就不回来的样子。
可是冯二成子回来的时候,太阳还正晌午。虽然是秋天了,没有夏天那么鲜艳,但是到处飘着香气。高粱成熟了,大豆黄了秧子,野地上仍旧是红的红,绿的绿。冯二成子沿着原路往回走。走了一程,他还转回身去,向着赵老太太走去的远方望一望。但是连一点影子也看不见了。
蓝天凝结得那么严酷,连一些皱折也没有,简直像是用蓝色纸剪成的。他用了他所有的目力,探究着蓝色的天边外,是否还存在着一点点黑点,若是还有一个黑点,那就是赵老太太的车子了。可是连一个黑点也没有,实在是没有的,只有一条白亮亮的大路,向着蓝天那边爬去,爬到蓝天的尽头,这大路只剩了窄狭的一条。
赵老太太这一去什么时候再能够见到,没有和她约定时间,也没有和她约定地方。他想顺着大路跑去,跑到赵老太太的车子前面,拉住大黑骡子,他要向她说:
“不要忘记了你的邻居,上城里来的时候可来看我一次。”
但是车子一点影也没有了,追也追不上了。
他转回身来,仍走他的归途,他觉得这回来的路,比去的时候不知远了多少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