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禁“呀”了一声,——当然我是怕陆样真被她拖进去,那真太没意思了。可是她被我这一声惊叫,也吓了一跳,等到仔细认清我是个女人时,她竟恼羞成怒地骂起我来。好在我的日本文不好,也听不清她到底说些什么,我只叫建快走。我逃出了这条胡同,便问陆样道:“她到底说些什么?”陆样道:“她说你是个摩登女人,不守妇女清规,也跑到这个地方来逛,并且说你有胆子进去吗?”这一番话,说来她还是存着忠厚呢!我当然不愿怪她,不过这一来我可不敢再到里边去了。而陆样和建似乎还想再看看。他们说:“没关系,我们既来了,就要看个清楚。”可是我极力反对,他们只好随我回来了。在归途上,我问陆样对于这一次漫游的感想,他说:“当我头一次看到这种生活时,的确心里有些不舒服;不过看过几次之后,也就没有什么了。”建他是初次看,自然没有陆样那种镇静,不过他也不像我那样神经过敏。我从那里回来以后,差不多一个月里头每一闭眼就看见那些可怕的灰白脸,听见含着罪恶的“哥哥!来玩”的声音。这虽然只是一瞥,但在心幕上已经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了!
井之头公园
自从我们搬到市外以来,天气渐渐凉快了。当那些将要枯黄的毛豆叶子,和白色的小野菊,一丛丛由草堆里钻出头来,还有小朵的黄色紫色的野花,在凉劲的秋风中抖颤,景象是最容易勾起人们的秋思,使人兴“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感慨。
这种心情是包含着怅惘,同时也有兴奋,很难平心静气地躲在单调的书房里工作。而且窗外蔚蓝色的天空,和淡金色的秋阳,还有夹了桂花香的冷风,这一切都含着极强的挑拨人们心弦的力量,我们很难勉强继续死板的工作了。吃过午饭以后,建便提议到附近吉祥寺的公园去看风景;在三点十分的时候,我们已到了那里。从电车轨道绕过,就是一条石子大马路,前面有一座高耸的木牌坊,上面写着几个很大的汉字:“井之头恩赐公园”。过了牌坊,便见马路旁树木浓密,绿荫沉沉,陡然有一种幽秘的意味萦缠着我们的心情,使人想象到深山的古林中,一个披着黄金色柔发赤足娇靥而拖着丝质白色的长袍的仙女,举着短笛在白毛如雪的羊群中远眺沉思。或是孤独的诗人,抱着满腔的诗思,徘徊于这浓绿森翠的帷幔下歌颂自然。我们自己漫步其中,简直不能相信这仅仅是一个人间的公园而已。
走过这一带的森林,前面露出一条鹅卵石堆成的斜坡路,旁边植着修剪整齐的冬青树,阵阵的青草香从风里吹过来。我们慢慢地散着步,只觉心神爽疏,尘虑都消。下了斜坡,陡见面前立着一所小巧的日本式茶馆,里面陈设着白色的坐垫和红漆的矮几,两旁柜台上摆着水果及各种的零食。
“呵,这个地方多么眼熟呀!”我不禁失声喊了出来。于是潜伏于心底的印象,如蛰虫经过春雷的震撼惊醒起来。唉,这时我简直被那种感怀往事的情绪所激动了,我的双眼怔住了,胸膈间充塞着怅惘,心脉紧急地搏动着,眼前分明的现出那些曾被流年蹂躏过的往事。
唉!往事!只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哟!
那一群骄傲于幸福的少女们,正憧憬于未来的希望中,享乐于眼前的风光里;当她将由学校毕业的那一年夏天,曾随着她们的师长,带着欢乐的心情渡过日本海,来访蓬莱的名胜。那时候恰是暮春的天气,温和的杨柳风,和到处花开如锦的景色,更使她们乐游忘倦了。当她们由上野公园看过樱花的残妆后,便回到东京市内,第二天清晨便乘电车到井之头公园里来,为了奔走的疲倦也曾到这所小茶馆休息过——大家团团围着矮几坐下,酌着日本的清茶,嚼着各式的甜点心;有几个在高谈阔论,有几个在低歌婉转;她们真如初出谷的雏莺,只觉到处都是生机。的确,她们是被按在幸福之神的两臂中,充满了青春的爱娇和快乐活泼的心情;这是多么值得艳羡的人生呵!
但是,谁能相信今天在这里低徊感叹的我,也正是当年幸福者之一呢!哦,流年,残刻的流年哟!它带走了我的青春,它蹂躏了我的欢乐,而今旧地重游,当年的幸福都变成可诅咒的回忆了!
唉!这仅仅是七年后的今天呀,这短短的七年中,我走的是什么样的人生的路?我迎接的是哪一种神明?唉!我攀援过陡峭的崖壁,我曾被陨坠于险恶的幽谷;虽是恶作剧的运命之神,他又将我由死地救活,使我更忍受由心头滴血的痛苦,他要我吮干自己的血,如像喝玫瑰酒汁般。幸福之神,他遗弃我,正像遗弃他的仇人一样。这时我禁不住流出辛酸的泪滴,连忙躲开这激动情感的地方,向前面野草丛中,花径不扫的密松林里走去。忽然听见一阵悲恻的唏嘘,我仿佛望到张着黑翅的秋神,徘徊于密叶背后;立时那些枝柯,都抖颤起来,草底下的促织和纺车儿也都凄凄切切奏着哀乐;我也禁不住全身发冷,不敢再向前去,便在路旁的长木凳上坐了。
我用凝涩的眼光,向密遮的矮树丛隙睁视,不时看见那潺湲的碧水,经过一阵秋风后,水面上涌起一层细微的波纹来,两个少女乘着一只小划子在波心摇着划桨,低低地唱着歌。我看到这里,又无端伤感起来,觉得喉头梗塞,不知不觉叹道:“故国不堪回首呵!”同时那北海的绿漪清波便浮现在眼前。那些携了情侣的男男女女,恐怕也正摇着划桨指点眼前倩丽的秋景,低语款款吧!况且又是菊茂蟹肥的时候,长安市上正不少欢乐的宴聚;这被摒弃在异国的漂泊者,当然再也没有人想起她了。不过她却晨夕常怀着祖国,希望得些国内的好消息呢。并且她的神经又是怎样的过敏呵,她竟会想到树叶凋落的北平市,凄风吹着,冷雨洒着那些穷苦无告的同胞,正向阴暗的苍穹哭号。唉!破碎紊乱的祖国呵,北海的风光能掩盖那凄凉的气象吗?来今雨轩的灯红酒绿能够安慰忧惧的人心吗?这一切我都深深地怀念着呵!
连环不断的忧思占据了我整个的心灵,眼底的景色我竟无心享受了。我忙忙辞别了曾经二度拜访过的井之头公园。虽然如少女酡颜的枫叶,我还不曾看过,而它所给我灵魂的礼赠已经太多了;真的,太多了哟!
烈士夫人
异国的生涯,使我时时感到陌生和漂泊。自从迁到市外以来,陈样和我们隔得太远,就连这唯一的朋友也很难有见面的机会。我同建只好终日幽囚在几张席子的日本式的房屋里读书写文章——当然这也是我们的本分生活,一向所企求的,还有什么不满足,不过人总是群居的动物,不能长久过这种单调的生活而不感到不满意。
在一天早饭后,我们正在那临着草原的窗子前站着,——这一带的风景本不坏,远远有滴翠的群峰,稍近有万株矗立的松柯,草原上虽仅仅长些蓼荻同野菊,但色彩也极鲜明,不过天天看,也感不到什么趣味。我们正发出无聊的叹息时,忽见从松林后面转出一位中年以上的女人。她穿着黑色白花纹的和服,拖着木屐往我们的住所的方向走来,渐渐近了,我们认出正是那位嫁给中国人的柯太太。唉!这真仿佛是那稀有而陡然发现的空谷足音,使我们惊喜了,我同建含笑地向她点头。
来到我们屋门口,她脱了木屐上来了,我们请她在矮几旁的垫子上坐下,她温和地说:
“怎么,你们住得惯吗?”
“还算好,只是太寂寞些。”我有些怅然地说。
“真的,”建接着说:“这四周都是日本人,我们和他们言语不通,很难发生什么关系。”
柯太太似乎很了解我们的苦闷,在她沉思以后,便替我们出了以下的一条计策。她说:“我方才想起在这后面西川方里住着一位老太婆,她从前曾嫁给一个四川人,她对于中国人非常好,并且她会煮中国菜,也懂得几句中国话。她原是在一个中国人家里帮忙,现在她因身体不好,暂且在这里休息。我可以去找她来,替你们介绍,以后有事情仅可请她帮忙。”
“那真好极了,就是又要麻烦柯太太了!”我说。
“哦,那没有什么,黄样太客气了,”柯太太一面谦逊着,一面站起来,穿了她的木屐,绕过我们的小院子,往后面那所屋里去。我同建很高兴地把坐垫放好,我又到厨房打开瓦斯管,烧上一壶开水。一切都安派好了,恰好柯太太领着那位老太婆进来——她是一个古铜色面孔而满嘴装着金牙的硕胖的老女人,在那些外表上自然引不起任何人的美感,不过当她慈和同情的眼神射在我们身上时,便不知不觉想同她亲近起来。我们请她坐下,她非常谦恭地伏在席上向我们问候。我们虽不能直接了解她的言辞,但那种态度已够使我们清楚她的和蔼与厚意了。我们请柯太太当翻译随意地谈着。
在这一次的会见之后,我们的厨房里和院子中便时常看见她那硕大而和蔼的身影。当然,我对于煮饭洗衣服是特别的生手,所以饭锅里发出焦臭的气味,和不曾拧干的衣服,从晒竿上往下流水等一类的事情是常有的;每当这种时候,全亏了那位老太婆来解围。
那一天上午因为忙着读一本新买来的《日语文法》,煮饭的时候完全“心不在焉”,直到焦臭的气味一阵阵冲到鼻管时,我才连忙放下书,然而一锅的白米饭,除了表面还有几颗淡黄色的米粒可以辨认,其余的简直成了焦炭。我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位老太婆也为着这种浓重的焦臭气味赶了来。她不说什么,立刻先把瓦斯管关闭,然后把饭锅里的饭完全倾在铅筒里,把锅拿到井边刷洗干净;这才重新放上米,小心地烧起来。直到我们开始吃的时候,她才含笑地走了。
我们在异国陌生的环境里,居然遇到这样热肠无私的好人,使我们忘记了国籍,以及一切的不和谐,常想同她亲近。她的住室只和我们隔着一个小院子。当我们来到小院子里汲水时,便能看见她站在后窗前向我们微笑;有时她也来帮我,抬那笨重的铅筒;有时闲了,她便请我们到她房里去坐,于是她从橱里拿出各式各种的糖食来请我们吃,并教我们那些糖食的名词;我们也教她些中国话。就在这种情形之下,大家渐渐也能各抒所怀了。
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建同我都不到学校去。天气有些阴,阵阵初秋的凉风吹动院子里的小松树,发出竦竦的响声。我们觉得有些烦闷,但又不想出去,我便提议到附近点心铺里买些食品,请那位老太婆来吃茶,既可解闷,又应酬了她。建也赞成这个提议。
不久我们三个人已团团围坐在地席上的一张小矮几旁,喝着中国的香片茶。谈话的时候,我们便问到她的身世,——我们自从和她相识以来,虽然已经一个多月了,而我们还不知道她的姓名,平常只以“ォバサン”(伯母之意)相称。当这个问题发出以后,她宁静的心不知不觉受了撩拨,在她充满青春余辉的眸子中宣示了她一向深藏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