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寂静玛尼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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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卷三 (1)

孤命077夕阳下的戈麦高地,鹰群盘旋。散落在各个山头的人家,忙于农牧,没有人注意到高山顶上,一个汉人的注目。村东头,一所草原小学,民办老师三郎多吉正在给三十个草原上的孩子教那课本中的三十个藏文字母。童声朗朗——“嘎咔咖啊,珈恰甲嗫①……”一个名叫洛桑的男孩,不时偷眼望向窗外。窗外,九月的草原一片明朗,雪峰之下的马匹,埋头吃草或者呼儿唤女;乌鸦的黑翅膀掠过山冈,比黑夜还黑;一只惊慌的羚羊,迫于风的追猎,遽然跃入阴山之下的灌木和草莽。那名叫洛桑的男孩,几天前,他的阿爸三郎瑙乳说,要去县城迎接一位汉语老师。他在脑海里一遍遍想像着行将到来的汉语老师——他会是什么样子呢?洛桑想像中的汉语老师,瘦削,挺拔,皮肤如铜,此刻正牵马下山,同时怀揣着激动的心情和一份虔诚的心愿。临近的村庄,仿佛是故地重返——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熟悉的马厩里一阵汗水的腥膻;熟悉的山坡上头羊的一声召唤,恍若时光倒转,回到了二十年前。二十年前,你在黄土高坡上牧羊,左手执着一根鞭子,右手抱着一只羊羔。

“呔,盖哏,盖哏②……”名叫洛桑的男孩突然喊叫起来。孩子们跟随三郎多吉涌出教室,每人手中捧着一条洁白的哈达。草原小学的门前,站着一群身着藏装的男女。三十个草原上的孩子,上前,依次给你献上哈达。三十张高原红的脸蛋,在你面前一一闪现,令你在回眸之间,仿佛瞥见了童年。你那大西北黄土高原上的童年①这是三十个藏语字母的前八个字母发音。②这句藏语的意思是:“看,老师,老师。”岁月,在牧羊的山坡上度过。凛冽的风,以及暴烈的阳光,将你的脸庞一度锻打成红铜的质地和颜色,和这三十个草原儿童一样。你就在这所草原小学的木屋里居住下来。你的居所澄明,清净,不染纤尘。你在这里阅读、写作、诵经、打坐、感恩生活、祈祷和平,教育着三十个草原上的穷孩子。三十个草原上的穷孩子,像三十匹幼马,在这里奔跑、清啸,歌唱平凡的岁月。如果有一天,有人像你一样,离开喧嚣的城市,来到这名叫戈麦的草原,他(她)会在熹微的黎明,听见幼马高叫。是原野终将一片葳蕤,是岁月终将留下无涯的回声。而他(她),会和你一样,轻易爱上,这遥远天边的一方风景,这风尘万里的片言只语。

车到印南寺就只能回去了。印南寺所在的镇子,叫做塔瓦镇。水渠边,女人在洗衣、挑水,羊子和牦牛在饮水。平整的青稞地包围着镇子。村头的小学,传来孩子们稀稀落落的读书声。她走进校园。干净的院落里几只小狗跑来跑去。向阳的墙角,小小的花圃里玫瑰还娇艳地开放着,叶片却已经枯黄。楼下是老师的办公室,两间,其中一间空着。楼上是教室,也是两间,其中一间也空着。五个七八岁的孩子趴在课桌上写字。木架子支起的黑板上,写着一行优美的藏文粉笔字。显然,这里没有汉语老师。

民办老师对她说:“塔瓦镇的孩子一部分去了乡中心小学,一部分进印南寺当了僧人,还有一部分放牛去了。”几个小僧人在校门外玩耍。他们的身后,矗立着破败的印南寺。那是一座年久失修的萨迦派寺院。斑驳的土墙上,蒿草在风中摇摆。成群的流浪狗瘦得皮包骨头,无精打采地在墙根下转悠。一个瘦骨嶙峋的瞎孤命婆婆背着一个肮脏的小女孩,默默地绕着那座白塔在转经。似乎她从来没有悲伤,也从来不会喜悦。似乎她的转经无始无终。那负婴于途的盲女人有女巫的法力,那彳亍道旁的盲女人她枯瘦的双足点亮了道路如春天催开四野的花朵。在这夜幕四合的村庄万物安详。一座寺院的桑烟缭绕着法号和经唱。那口诵六字真言的盲女人闪亮到来又明媚地离去,虽然她不曾吐露心曲。那在秋天手捧九朵格桑的盲女人也许正是我失散多年的草原老母亲。寂静的村庄里,只有马铃声是空旷的。寂静的村庄里,只有她,内心盛满了哀伤。

从戈麦高地来的牧民三郎瑙乳骑马来接她。在雨中,骑马走了一个多小时陡峭的山路,她才到达戈麦高地上的草原小学。校园里,野草葳蕤。墙根下的牡丹和金菊正艳艳地开着。北边是两间教室,连着东边的厨房和会议室,会议室里面套着一个赭红色的小木屋。三郎瑙乳打开了锈迹斑斑的铁锁。房间里,一股飞扬的尘埃呛得她咳嗽起来。三郎瑙乳打开木头窗户。天光射入,她看清了屋里的一切。窗户对面的木板墙上挂着一具牛头骨。两张漆成蓝色的木床摆在窗户两边的墙下。一张蓝色的桌子,抵着窗户。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摆了一排书。据她粗略估计,那些书大概有五十多本。卡夫卡①、福克纳②和马尔克斯③——他文学世界里的圣三位一体——作品集放在最上面,说明在临睡前,他喜欢朗读一段。《西藏通史》、《印度佛教史》和《佛教逻辑》压在最下面。由此可见,他一到戈麦高地就最先读完了这些书。中华书局出版的《诗经

①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奥地利小说家,现代小说的奠基人。②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1897—1962),美国作家。③加布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Gabriel Garcia Márquez,1927—),哥伦比亚作家,他的魔幻现实主义代表作《百年孤独》被誉为“再现拉丁美洲历史社会图景的鸿篇巨著”。

注析》、《老子注译及评介》、《庄子今注今译》、《论语译注》、《史记》和

《唐诗别裁集》另起一摞。赫尔德林、昌耀和海子的诗集搁在床头,以便随时翻阅。书籍旁边,插在饮料瓶里的一束狼毒花已经枯萎,闻不到一丝香味。右边的床空着。左边的床上堆着卷起的铺盖。一件军大衣盖在铺盖上。在他躺着一转头就能看见的高度,用图钉钉着两张照片。她在右边那张照片里白衣飘飘,被他拥入怀抱。她记得,演完话剧《半神兽》的第二天,诗人拉着他俩拍了整整一天情侣照。那时候,他们多么年轻!左边那张照片上,玛曲草原的一匹白马跟前,伫立着一个野性十足的藏族女人。那也许是他的卓玛。他的阿佳①卓玛。在一封早年的书信中,他曾用激情四射的语言提到过她。

那年秋天,你和边巴茨仁狼狈不堪地回到了玛曲。你住在他家的小阁楼上写作一部名叫《歌》的长篇小说。边巴茨仁沉迷酒精,从早到晚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在一起。秋天一日日加深,他回家的次数也愈来愈少。有一天,夜深了,你准备出门去找边巴茨仁,卓玛用她的身子挡在了门口。她那高耸的乳房仿佛受惊的小兽在微微颤抖。你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你滴酒未沾,但却不知为何,竟然意乱情迷。

你轻轻抱起卓玛。她的芳唇等待着你的啜饮。她微微喘息着,胸脯起伏不定。她的面颊光滑而柔软,一如丝帛。她那鹿皮一样手感滑腻的皮肤上,一万滴汗珠跳着疯狂的肚皮舞。

①阿佳:姐姐。

卓玛,让我吻遍你的全身卓玛让我的舌尖在你的酥胸香肩小腹大腿和臀部寻找神秘的果实卓玛让我手捧你丰乳的蟠桃卓玛让我跃入你的身体在幽暗的隧道深处去追踪幸福的源流卓玛。卓玛,我是你身体上迷失的花豹卓玛你的喊叫是春天的大地上众草破土的呼吸卓玛我们像蚕在行走中吐丝卓玛我们化身为蝶起舞翩跹卓玛。卓玛,我们的肉体和灵魂相融在一起像水咬住了石头像火焰拥抱了黑夜卓玛你的十指尖尖撕裂了我背部的肉和骨卓玛你让我分解成一片云飘荡在高高的天空卓玛。卓玛,我是钻燧取火的猎人点燃你的欲火和激情卓玛我们的身体是焦渴的土地需要彼此的雨水彻底地灌溉卓玛。

第二天,从窗外射入的阳光斑驳地撒在你和卓玛的胴体上。那两具美丽的胴体碎裂开来,如吉光片羽,似乎一阵风儿吹过,就会飞扬而起,布满苍穹。太阳刚刚升起,你听见有人在敲门。来不及穿衣,你像一只惊慌的兔子从卓玛的怀里窜了出来。她一把逮住你,把你塞进被子。“乖乖睡着,我看他能咋样。”说完,她穿好衣服,出去开门。你听见一个女人说:“阿佳卓玛,边巴茨仁昨晚跟人打架受伤了,住在我家,你快去看看吧。”“又打架!”卓玛说,“为了你他已经挨过三刀了。”砰的一声,卓玛关上了门。“快起来,”卓玛对你说,“我们去看边巴茨仁。”边巴茨仁被一个流浪汉在肚子上刺了一刀。你和卓玛把他送到医院。医生说,差一寸,那刀就扎到肝脏了。边巴茨仁住院期间,你和卓

玛轮流照顾他。十天后,他还没有痊愈,就从医院里跑出去找朋友喝酒。

趁着冬天还没有到来,你在一个雾蒙蒙的早晨,带着卓玛离开了玛曲。临行前,卓玛摘下无名指上的银戒指,放在边巴茨仁的枕头边。

搭乘长途班车,你和卓玛走向拉萨。

一路上,你抱着卓玛,在她的耳边唱歌。在那东山的顶上,升起皎洁的月亮,玛吉阿米的脸庞,浮现在我的心上。你轻轻吟唱着这首仓央嘉措①的情歌。她说:真希望这路永无尽头,让我们就这样依偎着,一辈子走下去。你也希望那是一条永无止境的路,不管是通向天堂还是地狱,你只愿意抱着她,永远走下去。

来到拉萨,你花掉了身上所有的钱给她买新衣服。卓玛更加漂亮了。在大昭寺广场前,在珠宝商人、便衣警察、背包客、喇嘛、乞丐和朝圣者中间,你一眼就能看到那似乎是从印度漂泊而来的女人。你看她,那卷卷的长发披在腰间,而腰间那段与微微翘起的臀部相连的部分,泛着光泽的性感肌肤,从尼泊尔外套和裙子之间显露出来。你知道她媚惑了多少男人的目光吗?多少男人在第一眼看到这女妖般娇媚的吐蕃特女人时就爱上了她?多少男人在第一次看到她那含情脉脉的双眸和她那轻薄挑逗的嘴唇之后,就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欲求和她共度一夜良宵?八廓街上人头攒动,他们像你一样焦灼而迷茫,似乎想要在落日辉煌的照耀下即刻融化,融化成风雨霜雪就此萎落成泥,与眼前的这朵罂粟一起伤心欲绝在奔赴死亡的路上,并且增添一点迷狂的忧伤。她像只优雅的猫,像林中的女妖,轻盈地辗转。她从不知道自己带着火焰的美

①六世达赖仓央嘉措(1683—1706),生于一个农民家庭,生活放荡不羁,后被废黜。一说他被谋害于青海湖畔,一说他被康熙皇帝幽禁于五台山,另一说则认为他流落到阿拉善成为一名大成就者。他的《情歌》诗集,在民间广为传诵。

孤命

丽会给世界带来什么样万劫不复的灾难。如果说她是饮鸩止渴的一剂毒药或是海上塞壬①的歌声,你觉得不会没人相信。

你就这样不可改变地爱上了她。这林中女妖她使人变得多么哀伤!

啊,卓玛,阿佳卓玛,我的卓玛我要给你拍照,来吧,我们到房顶上去我要你站在蓝天和彩云的下面我要你的背影衬托着哲蚌寺那边的群山你的长发是用来在风中飘扬的一团黑色的火焰像黑骏马脖颈上翻滚的棕毛。卓玛,你该把你高傲的胸脯挺得更高你是这拉萨城中的女王你应该统治这里的臣民和那些从世界各地赶来朝觐你的流浪者。别笑,别笑,我是说真的。卓玛,当我在取景器中看着你的时候你知道我把你想像成什么了吗?想像成我的情人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