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寂静玛尼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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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卷二 (5)

美青年格培翻身上马。浑圆的马臀肌肉紧绷。陡峭的小径布满顽石和沙砾。山毛榉和刺玫的枝条在小径上纵横交错。你看着这样的小径,心存畏悸。少年时代,你可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呀。在故乡河岸边广阔的草滩上,你骑着枣红马,放牧着羊群。当西部的风雪袭击了村庄,你便搂着马脖子,躲避那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的西北风。你曾经骑马穿过大雪,把惊慌的羊群赶回家园。人们都交口称赞,说你是个好骑手。后来,你负笈求学,离开了乡村,在城市里变得日渐平庸。那个野蛮强健的少年不见了。那个在马背上长大的少年,逐渐变得柔弱、怯懦。“再走走吧,这马身上驮的东西已经太重了。”你看着这样险峻的道路,对三郎瑙乳说。

“没事没事,快上马,”三郎瑙乳催促你说,“我们还有十个小时的路程呢。”你只好硬着头皮上马。你需要找回少年时代的勇气。马背上驮着牛皮马褡,沉重的货物把马褡撑得鼓鼓囊囊。马镫压在马褡下面。你用力掀起马褡,露出马镫,左脚踩上去,双手扳住马鞍,右腿高高扬起,一屁股坐在马鞍上,再把右边的马褡掀起来,右手摸到马镫,让右脚伸进去。你发现尕毛骑马和你一样笨拙。“乔——乔——”你们吆喝着,打马上山。马背上,你的身子愈抬愈高,德格县城逐渐被你抛在眼皮底下。眼皮底下,一只桀骜的苍鹰,它尖锐的飞行撕破了宁静的空气,它阔大的双翼盖住了德格县城的公路、水塔、寺院、汽车、行人、政府办公大楼……而你的瘦马喘息着,你马镫上的双脚感觉得到马的心脏剧烈地跳动。那颗心脏快要破裂了。充血的心脏,像个暴躁的孩子想要击破肚皮奔跑而出。

紫色晨阳下,四马上山冈。在这如剑的山路上,四匹马艰难攀爬,蹄足急遽落下,沉重竟如恋人之咳血。走不多久,一块巨大的石头挡住了道路,石头上留有蹄铁踩出的痕迹。下马。你艰难地从马背上下来,手脚并用,爬上石头,抓紧马缰绳,拽着马。马一跃而起。有时候,面对巨石,马儿打着响鼻,退缩不前,必须要一个人在后面举起皮鞭朝着马屁股抽打一番,吆喝着,才能把马儿赶上去。

一个小时后,你们翻越了危岩堆垒的山峰,一片壮阔的高原牧场豁然展现。青草连天的牧场,鹰鹫麇积,牦牛散布,马鸣于野,惟彼洪荒。美青年格培唱起了悠扬的玛尼歌。

阿美德哇瑞唵嘛呢叭嘧吽唵阿吽班杂咕噜叭嘛悉地吽

唵嘛呢叭嘧吽,乃大悲观世音菩萨咒;唵阿吽班杂咕噜叭嘛悉地吽,乃莲花生大士咒,称为金刚上师咒。这是西藏最有名的两种神咒。公元八世纪,莲花生大士受吐蕃第五代藏王赤松德赞邀请,骑乘瘦马,从印度那烂陀出发,翻越风雪凄迷的喜马拉雅,把佛法带到了雪域高原。在他到来之前,前代藏王郎达玛为复兴西藏原始宗教——苯教——而大肆灭佛,致使自松赞干布以来,昌盛雪域的佛法遭到毁灭,大批僧侣被杀,大量寺院和典籍被毁。莲花生大士的到来,使佛法的种子重又在雪域高原遍地生花。从咿呀学语开始,每个藏人最先说出的话是:唵嘛呢叭嘧吽。

当年,你在青海漫游,距西宁约四十公里的塔尔寺,在一条幽闭的山谷中金光闪耀,召唤着世俗之人趋之若鹜。这是藏传佛教伟大的改革家、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大师的诞生地。宗喀巴创立格鲁派时,藏地民众对于佛陀教法愚昧无知,各种邪知和不加思考的想法到处流播。宗喀巴决心进行一番清理整饬,使戒律不致衰败,使律学发达兴盛。塔尔寺银塔之内,有一棵圣树,传说是从宗喀巴母亲生产时流血的地方长出的。圣树的每一片叶子都有神秘的相像物,并且代表着藏文的不同字母。树皮上也有同样的裂纹。有好奇的旅行者扒掉树皮,发现树干上也有同样的文字。据土登晋美诺布的《西藏》一书记载:“大约七十年前,因为打扫,才将圣树之门打开过一次。喇嘛出来的时候,有一片叶子落在他肩上,上面清楚地写着文字。”人们说,圣树上的每片叶子都写着神奇的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嘧吽。

你们随着格培,齐声合唱,不知不觉抵达念冬神山的垭口。垭口上,高耸入云的玛尼堆刻满彩色的六字真言和密密麻麻的经文,猎猎经幡迎风招展。你们把隆达撒向天空,高声啸吟:“哦嚯嚯……啦嗦嗦……哦嚯嚯……啦嗦嗦……”

一个名叫央金玛的姑娘,走在牧场上。绿松石围绕着一枚红珊瑚串成一链,缠裹着她乌黑的头发。她那黑里透红的脸洋溢着一种健康的性感。走着走着,你发现格培和央金玛远远地落在了后面。你勒住马头,等他俩赶上来。后来,格培和你成了朋友。他说那天是你坏了他的好事。那天,美青年格培,这个草原上的浪荡鬼,风流成性的泡妞高手——后来你才知道,他身上发生过多少奇闻艳事啊——已经把央金玛勾引到手了。他只是等待着你们骑马走远,就可以迫不及待地翻身下

马,把那美丽的人儿掀翻在草丛里,揭开她的裙袍,和她做爱。大自然中的性爱,必然荡人心魄,必然彻骨销魂。

一阵雨云紧压着山头,向你们逼迫而来。一阵劲风,吹送而来的,竟是九月的大雪。高原上,天气如此多变,刚刚还是灿烂阳光如受孕的处女,此刻,雪雾弥漫,大风起兮,吹剔了荒弃原野的一具兽骨。逆风而行的骑手,一壶青稞酒温暖着,在环山蜿蜒的小路上一路狂奔。马蹄之下,万丈深渊,充塞了风雪和鸦鸣。你的心悬在了嗓子眼。及至抵达念冬神山的垭口,美青年格培在马上已经醉得东倒西歪了。好几次,你看着他差点从马背上翻下去。你们的脚下可是万丈深渊哪!你不停地喊:“小心啊格培——”他回过头,冲你憨厚地笑笑,继续纵马奔驰,继续饮酒为乐。尕毛逐渐变得粗野起来。他从美青年格培手里抓过酒瓶,仰头痛饮。马队狂奔起来。这是一群多么疯狂的男人啊——他们的生命就是这样,年年月月,在险象环生的道路上,纵情狂欢,对于死亡,从来都是置之度外。高原上,众生如此坚韧,他们意志的钢铁被残酷的生存环境锻打成器,盛放着水源、盐巴、爱情、经卷和超凡入圣的生死观。

“我的马儿呀,你也奔驰起来吧,”你说,“让我的头发被风吹散,让我的心情坦然,让我成为一名勇敢的骑手,一个西部的男人,额角峥嵘,在马背上笑容灿烂。”

扎西尼玛开着从朋友那里借来的面包车。

两人默默地抽烟,谁也不说话。色曲河在公路边激浪翻腾。

“河里有鱼吗?”一支烟抽完以后,她打破了沉闷的空气。

“有啊。”扎西尼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