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对方抬起头望向了易舒,依旧是皱着眉头,只是眉宇之间多了一些困惑,“唔……是的。”
“果真是你。”易舒便没了先前担心认错对象的尴尬,而是轻松地说道,“没想到几年不见,你已经长这么大了,我差点儿就认不出你来了。”
乔苏更加困惑地睁了睁眼睛。眼前的这个男人看上去只有三十几岁的模样,很是年轻,虽然他的鬓角略微有些发白。尽管这张中年男人的脸乍看上去确实陌生,不过乔苏逼迫自己努力地在自己的脑海里面搜索着回忆的片段,终于是在十岁左右的那一点找到了头绪。
“啊……我记起来了,您是易叔叔?”乔苏恍然大悟一般地叫出了口。
易舒笑了笑,眼角有细密的皱纹一条一条地蹦起。随后像是慈祥和蔼的长辈一般抬起手拍了拍乔苏的头,用一种久违的口吻道:“好久不见了啊,小鬼头!”
“是啊,您好,好久不见了。”听到那个一直存在于回忆中的“小鬼头”的称呼,乔苏也情不自禁地微笑出来。
掐着指头算一算,至少也有差三十天七年的时间没有碰面了吧!
即便乔苏现在的肩胛骨与手脚都成长到了可以与“男人”相抗衡的地步,不过在差三十天七年前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喜欢用袖口去用力地擦鼻涕的脏小鬼。所以易舒很难将现在的乔苏与过去的那个小鬼头联系到一起。可女生都喜欢像他这样健康明朗、过目难忘的少年。过去是不是小鬼头似乎也已经不重要了。
走进医院的大堂,易舒和乔苏一起朝拥挤的电梯口走去。
“你现在可长得真高,有180了吧?”不得不承认,身高177的易舒必须要略微仰起头才能同乔苏的视线平齐。
“哦……181……”男生省略掉了181后面的“点6”。
“哈哈,男孩子嘛,长得高一些总是没错的。打篮球也方便。”易舒看了一眼电梯的红灯,又转过头来继续问道,“你父母现在怎么样?”
乔苏点了点头,没什么表情的回答说:“还好。不过在您走了没多久之后我们也搬家了,和您一样,也是搬到了这里。所以刚刚遇见您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巧的事情。”
“哈,是挺巧的。”易舒笑了几声。电梯的门开了,人群挤了进去,乔苏也跟在易舒的身后进入了电梯。
05
回想起来的话,那是在乔苏差半年才要满十岁的时候,确切地说是九岁零七个月,不过大人们总是喜欢“四舍五入”,所以乔苏至今也觉得那时候的自己是十岁。也是在这么一个梅雨的季节,有一家人搬到了自己家里面。是一个带着和乔苏同龄的女儿的单亲父亲。听说是父亲大学时期的舍友兼好友,算是来借住一段时间,似乎是方便那家人去医院检查什么的。父亲要乔苏称呼那个年轻的男人“易叔叔”。乔苏并不讨厌易叔叔,因为他对自己很友好也很亲切。只是对于易叔叔的女儿就不同了。与其说是讨厌,还不如说是拿她没辙。她借住在他家里的时候总是时不时地发脾气,而且还会在半夜大哭大喊,吵醒乔苏。
记得彼此之间的关系发展到恶劣地步的一次,是某个周末的时候,乔苏带着伙伴们来到家里来打电动。而她恰巧从房间里面走出来撞见了乔苏一群人。乔苏没打算理会她,只是带领着同伴们走进了自己的房间里。
不过,在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有同伴好奇地问起乔苏:“唉唉,她是谁啊?挺漂亮的嘛……”
乔苏却报复似的努了努嘴巴,抬起袖口擦了一把鼻涕酸溜溜地回答道:“哦,她呀,和她爸借住在我们家的,听我妈说她是个独眼龙。”
听到了这样的解释,另外的几个小孩立刻就用一种黏糊糊的眼神打量了一番楼梯拐角旁的女孩,随后像一群小鸭子般地念叨着“唔唔,原来是个女独眼龙啊”走进了房间里。
——这的确是乔苏挑衅的没错。
——但是,那也不过只是小孩子之间的“报复”罢了。
——仅此而已。
可女生却突然冲进了男生的房间里,拔尖了嗓子大喊着:“你才是独眼龙!收回你的话!”
那是惊人的愤怒。
不过,她并没有哭。
她只是在一群男生诧异而又困惑的视线中愤怒地抢过乔苏手中的电动手柄,并且狠狠地摔到了地上用力地踩。
并且,她一边踩一边咬着牙叫喊着:“我讨厌电动!不许你们打电动!我讨厌它!我讨厌它!我也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而后,那位易叔叔便带着他的女儿离开了。临走之前,乔苏还又气愤又委屈地站在母亲和父亲的身旁咬牙切齿地瞪着女生,不管父母如何相劝,说什么“男孩子不要这么斤斤计较嘛,要有度量”或是“不就是一个电动机嘛,坏了可以再买,你还有什么气的”。可是,他就是连一句“再见”都吝啬得不肯说。主要原因当然是因为她踩坏了他的宝贝电动机,其次原因就是她让他在伙伴们的面前丢尽了面子。
易叔叔感到抱歉地俯下身来拍了拍乔苏的头,对他说:“小鬼头,你不要怪她。她以前并不是这个样子的。叔叔会把你的电动机赔给你,希望你别怪她。”
乔苏并没有回答,仍旧倔犟地不肯松口。
过了一个星期左右,家里果然收到了从陌生的地方邮寄过来的包裹。乔苏好奇又惊喜地打开看,里面放着的是一个用泡沫和海绵紧紧保护着的新型电动手柄。
他的易叔叔并没有食言。
只是,他在他们离开的那一天,却没有说上一句“再见”。更加令他觉得好笑的是,他连那个女生的名字都忘记了。或许是从来都没有人告诉过他,她叫做什么。就算很久之后他去问母亲,母亲也只是很费力地回忆了半天,然后才说出了一堆令他深感悲凉的话:
“——哦,名字啊?嗯……还真记不得名字了呢,反正是叫易什么的吧!不过那孩子却不怎么招人喜爱呢,半夜总是又哭又闹的,吵得我和你爸根本睡不着。不过现在可好了,她总算走了,谢天谢地。”
——到最后还是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啊!
有些后悔从未来得及问过。
不过,知道与不知道,其实也并没有区别。反正也很难再见到面了。
就算下次再见到了,也一定很难再认出彼此了吧。都会长大的。也都会相互遗忘的。乔苏当时是这样在心里说服自己的。
06
电梯升到第一层、第二层、第三层、第四层,最后停在第八层。
两个人一同走出了电梯。易舒意识到了什么,一边走一边问身后的乔苏:“那个,刚刚就觉得奇怪,原来你也是来医院探病的?”
“啊,对。一个亲戚。”
“是么……也在八楼?介意我问是什么病吗?”
“哦,没什么。也算不上是什么‘病’吧!”乔苏像是刻意躲避着某种敏感的字眼一般而赶忙岔开了话题说,“对了,易叔叔,您是来看望谁的?”
对方沉吟了片刻,眉头也在听到乔苏的问题之后不经意地皱起。良久,乔苏才听见他略微哽咽着的声音:“……我女儿。”
——女儿么?
乔苏怔了怔,眼神里面蓦地就闪动起了异样的光点。他刚想要开口再问些什么,却看到停在护间门外的一名护士急冲冲地朝易叔叔走了过去。
易舒看见她的脸色与神情,仿佛察觉到了某些微小的异常,赶忙问道:“怎么啦?”
护士压低声音,迎上来面露惶恐地对易舒说:“易先生,您可算回来了,快点儿过来吧!您女儿在拆开纱布之后的情况非常糟糕……”听到这句话的易舒什么也没再说,他连还站在自己身后的乔苏都忘记了,径直地走进了前边不远处的护间里。
在他推门而入的那一瞬间,乔苏隐约听到里面传出了一个女生歇斯底里的愤怒的尖叫声:
“——你们这群骗子!你们说过会好的!为什么我的右眼还是看不见?!为什么还是……”
只是门很快就被紧紧地关上了,声音也被关在了护间里。与此同时,有两个实习护士捧着记录本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她们朝着乔苏这里的方向经过,还可以清楚地听到她们富有同情色彩的低声议论:
“啧啧,真是够不幸的,你知道么,听说已经做了好几次的眼角膜移植了,可惜都在过后产生排斥状态……”
“要命,那要花上多少钱啊?对了对了,你看到她爸爸没,才三十几岁,都老成什么样子了。”
“是啊,因为那个女孩小的时候被玻璃碎片扎到右眼了嘛,当时似乎是连晶状体都流出来了。我光是听起来就觉得怪吓人的。”
“唉,真惨。不过,幸亏不是双目失明……”
右眼……失明么……
乔苏抬起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护间,抿紧嘴唇沉吟了片刻,然后迟疑地转过身,朝相反方向走去。
07
走到八楼的走廊尽头的时候,乔苏停在病房前略微整理了一下被雨水淋得发皱的制服衣角。
屋里的护士看到了他,像是在和熟悉的老友打着招呼一般说着:“哦,来啦?”然后朝他迎上来又说了一句,“她今天的状态不错哦,一直在期待你过来看她呢!”
一直站在窗边望着灰色天空的身影听到护士的话后,也将脸转了过来。她看向门口的乔苏,精致的嘴角轻轻地向上扬了起来,形成了一个美好而又柔和的弧度。
乔苏也对她淡淡地笑了一下。他刚要向她走过去,却看到了她手中捧着的相册。
不知从哪里吹进来了风,一张照片从相册中被吹起来,缓慢地落到了乔苏的脚边。
男生俯下身,伸出修长的手指将照片捡了起来。呈现在眼前的是照片中四个人灿烂的笑容,以及彼此交错着的目光。虽然笑得是那样的灿烂,却还是让乔苏感到了莫名的悲伤。
仿佛在无形之中,有一双手再次按下了那个相机的快门,咔嚓一声。
——并不是回到从前,而是重演过去。
——因为那个人说过:这一切只是刚刚开始。
——这一切,从未结束。
08
打从一开始,我们身处的这个星球便是球状的。从肉眼来观测的话,它一定是圆的,但是走在上面的时候又会感觉它一定是方的。因为它有棱角,因为它似乎是被分割开来的一小块一小块的每个人的势力范围。
只是,如果它是长方体或者是正方体的话,那么我们为什么还会在同彼此分别之后,却还是会在不知不觉中再次相遇呢?
是方体的话,它就一定会有棱角。
它就一定会有直角,它就一定会存在垂直线。
既然如此,根据数学的几何与物理的定义来分析的话,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如果它是方体,我们从相遇到分开,就再也不可能碰到一起。
当然,这个星球是圆的。
因此我们总会相遇。
即便会被对方认为是无关紧要的相遇,却还是以一种“理所当然”的形式存在着。
尽管说不清,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究竟是更加希望我们所在的星球是圆的,还是方的。或者更加疯狂地希望,它是一个随时都可以被不断扭转与反复拼合的魔方。
——如果真的是那样,所有曾经相遇过的人再次重逢的概率,都将成为“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