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丹优说的是对的,但我还是开始仇恨陆遥城。广播的时候,以往总是呆在教室里急切期盼陆遥城的声音响彻校园每个角落。而现在,为了避免再被他美好的声音迷惑,我开始在午休的时候把自己关进隔音效果极好的图书馆。主任非常欣慰地说蝉落还是很上进的孩子,那只是一时的冲动和迷失。
在空寂庸懒的图书馆里,我始终幻想着所有关于陆遥城的事情,这令我更加恐惧地躲藏在最隐蔽的角落。我甚至曾经想象陆遥城会突然失去声音,然后莫名其妙地落下眼泪,慌张地掩上被打湿的书本。然后慌忙地跑出图书馆,在空旷的操场上,听陆遥城依旧清晰轻柔的声音回旋盘绕,像傻瓜一样开心地笑,轻松地舒气。
我真的是贪心的人吧,但没人知道,陆遥城的声音,在盛夏繁杂的蝉鸣中,就像能够扫除所有杂音的一抹清音,洗涤了自己的耳朵和心灵。
虽然午后的阳光非常强烈,甚至刺疼了眼睛,但我却迈不开返回图书馆的脚步,那些因为愤怒而发的短暂誓言,已经全被抛到九霄云外。我只想静静地聆听陆遥城那能够让人安适的声音,迷恋着那尝试靠近却被拒之千里的声音。
当上课铃声代替了陆遥城的声音时,我急忙赶回教室,心里有些空荡,又记不起自己到底遗漏了什么,脑海里已经充斥着陆遥城诉说的关于音乐的故事,无法思考。
陌生的干净男孩,安静沉默地将被我遗忘在图书馆的MP3和书本交还。我望着他清亮而好看的面容,微笑着道谢。“谢谢。我叫方蝉落。”自我介绍后,才发现自己说了多余的话,课本上工整地写着我的名字,不然,他也无法将书本交还给我。
“你呢?你的名字。”并不是一定要知道的事情,但是,我还是自然地发问,总觉得,能够成为朋友。但那张精致的脸,却没有任何表情,眼神里露着些许的忧虑,似乎想努力地倾听什么,迷茫失措。
“蝉落,这是隔壁班的肖锦杭,他,耳朵听不见。”丹优凑进耳朵来,我惶恐地重新打量肖锦杭,耳朵里的蝉突然苏醒,鸣叫起来。
钢琴老师告诉妈妈,我最近退步了很多。我使劲摇晃脑袋,想把那只不断吵闹的蝉驱赶出去,钢琴的音色,变得混乱,手指流离失所在黑白的世界,找不到正确的位置。我甚至祈求,世界能够安静下来。
锦杭清澈的瞳孔带着寂寞的颜色,我开始恐惧,如果世界失去了声音,一定非常苍白可怕吧。至少,如果不能再听见陆遥城的声音,绝对是糟糕的事情。
2、遗失·锦瑟
每天在耳朵里塞着银白色耳塞,抱着大堆的书本却很快被音乐催眠的奇怪女生。这就是我对蝉落真实的印象,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优等生不为人知的一面吗?一直以为,方蝉落该是安静而认真的女孩。
我们之间隔着三张桌子,互相背向,在图书馆里共同度过将近五十个午休时光,却连彼此的声音,都没有听过。我以为,我们的名字,最靠近的时候,只会在成绩排名榜上,你占据着永远的第一,我紧跟着后面的位置。
妈妈常担忧自己跟不上学校的进度,不能跟同学好好相处。我笑着将全部优异的成绩单递到她手里。至于朋友,是需要平等并肩的关系,才能称为友情吧。我并不需要同情和迁就照顾的感情。
蝉落倾听音乐的时候,表情总是不断变化着,我好奇,听的是什么音乐呢?原来,能够听到那些不同的声音的人,脸上的表情,也会比较有趣吗?镜子中的另一个自己,一张过于苍白,缺少表情的脸,让我感到厌烦。我甚至觉得,连视觉都疲惫,倒不如一同舍弃。
但是,能够像这样,看着别人因为声音而变化的有趣的神情,仿佛,我也能够听见,那些声音。
方蝉落急急忙忙地冲了出去,甚至把MP3和书本寂寞地丢在了图书馆桌面上。上课的时间到了,图书馆管理老师提醒着该回教室上课。我犹豫着,但还是将属于方蝉落的MP3和书本一起带离图书馆。
当我把MP3和书本递到蝉落手里的时候,她的表情依旧那么有趣,但很快微笑着说着什么,然后把MP3塞到我手里。我的迟疑和呆滞,似乎让她不大高兴,一直默默伫立在蝉落旁边的女生,凑近她耳边说着什么。蝉落乌黑的眼睛变得更大,迅速地掏出笔,在我手上歪歪斜斜地写着:你一定会喜欢里面的音乐的。
蝉落,你就像拥有魔法的女孩一样。那晚,我将耳塞放进耳朵里,世界一片寂静,但仿佛有美妙的音乐在咏唱着,我安然入睡。
我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安静,可是,没有蝉落的图书馆,面前的书,一直停留在第一页,着急地张望,始终不见熟悉的身影。午休时光,是朋友们聚集着,一起讨论新话题,一起谈笑的时候。蝉落,也有能够一起热闹度过午间的朋友吧。
图书馆是最适合我打发午间时光的地方,不允许声音,不必倾听。
望着手里的MP3,皱皱眉头,还是要还给她的吧。提前离开图书馆,似乎让管理老师感到非常惊讶。
熙熙攘攘的教室里,蝉落并不在热闹的人群里,女生从教室里走出来,我认得,是昨天在蝉落身边的女孩,她望了望我手中紧握的MP3,微笑着指了指走廊尽头的钢琴房。
蝉落静静地端坐在钢琴前,手指停落在黑白琴键上,听不见任何声音,连心都不能听见,蝉落没有让钢琴唱歌。我担心地推开门,蝉落先是一愣,很快地,嘻嘻笑起来,双手捂着耳朵,轻轻闭合着眼睛,嘴巴张合着。
将MP3安放在钢琴上,转身准备离开,我听不见蝉落的声音,无法倾听她不能弹奏钢琴的烦恼,也无法询问她眼神里忧伤的原因。衣袖被微小的力量拉扯住,对上了蝉落漂亮的笑容。我们一路奔跑,来到炎热的操场。
我知道,操场木棉树上的广播正做着午间音乐节目。陆遥城,拥有最好听声音的广播员的校园新闻;年级模范生蝉落,给陆遥城写情书的警告处分,并列张贴在公布栏最显眼的位置。我想知道真相,但我无法开口询问,也无法用耳朵去听。
锦杭,你知道,蝉跑进耳朵的感觉吗?
蝉落用树枝,在操场沙地上歪歪曲曲地写着。那个关于蝉在耳朵里鸣叫的声音的秘密,蝉落说她只告诉一个人,就是我,从小便失去倾听这个世界的能力的我。医生说,她很快会失去听力,不能再弹钢琴,不能再听见陆遥城的声音。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一直欢笑着的蝉落的眼泪,像害怕的孩子一样颤抖着紧紧抓住我白色的衬衫。世界安静沉睡,并且永远不会再苏醒,是怎么样的感觉。我能够听见,蝉落湿透衬衫的眼泪的恐惧。
3、错·失
蝉落是优秀又漂亮的孩子,从小开始,未曾改变。我,只是“蝉落最好的朋友”。
那些甚至连我姓名都不知道的人们向我展露笑容,无限羡慕地感叹“真好,能当那么优秀的人的朋友”。仿佛,“蝉落最好的朋友”是我所有的光芒来源。可是,我是林丹优。
迷恋着声音,蝉落说她羡慕那些拥有美好动人声音的人。其实,蝉落的声音也很漂亮。只有我知道,最优异的蝉落,喜欢上陆遥城。那封情书,没有顺利到达陆遥城手中。
淡蓝的信封慢慢消失在校长信箱入口的时候,残阳的最后一抹血红被暗色吞噬,走廊里一片死寂,信封落入空荡的箱底发出的声音,直击心脏。我收回沉重的手指,脚步凌乱地逃跑。告诉自己,错的人是蝉落,不是自己,并不是自己的错。
“丹优是我至今为止,认识最久的朋友,我们会一直是朋友,直到死去。所以,没有其他人能够替代。”蝉落微笑着说,我努力想点头微笑,喉咙却哽咽苦涩。当全世界只记得我是“方蝉落的朋友”时,至少,在你的眼里,我一直是林丹优。人总是容易忽视一直在身后的最宝贵的东西,直到再次回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丢失了那份财富。
我拿着错误的车票,等待一班永不到站的电车,蝉落的电车,呼啸而过,我再也没有资格搭乘了吧。
让蝉落因为陆遥城的背叛而讨厌他,疏远他,放弃他。可惜我维持谎言的毅力在蝉落谅解的笑容里溃散。蝉落说,要原谅陆遥城,继续喜欢他的声音。“只是,喜欢声音而已吗?”我胆战心惊地试探。
“是啊,丹优说得没错,我真的是恋声的怪人。而且,能够听见声音,是件多么值得珍惜的奢侈的事情啊。”傍晚的风抚面而过,吹乱了蝉落低低的声音。
当我告诉蝉落,那封信,被我从陆遥城抽屉里偷偷取走的时候。蝉落没有生气,却非常慌张地跳起来拉着我向正在播音的广播室跑去。
正在认真播放音乐节目的陆遥城,明显被突然闯入的我们吓坏了。蝉落却没有迟疑地直接来到陆遥城面前说着任性的要求:“陆遥城,你一定要成为国家级播音员。将来,无论我在哪个城市,都能够听到你的声音。”
我们牵着手,在落照铺洒的跑道上,一圈一圈地漫步着,蝉落说丹优你多说点多说点,让我,永远记得你的声音。
我错愕不已,蝉落抱歉地笑笑:“对不起对不起,以前,无论有什么秘密,都会第一个告诉丹优。可是,这一次,我很害怕,所以,只能告诉锦杭。”
总是被夸奖的,甚至被称为钢琴天才的蝉落,我慢慢地停下脚步,再也走不动,在已经完全黯淡的空旷操场上,大声哭泣。蝉落像小时候一样,安静地陪伴着我:“丹优哭的声音,我也要好好记住。”
当那些盛夏的蝉用尽最后的生命停落在窗外树里鸣叫的时候,我焦躁不安地用竹竿去驱赶它们。但是,那些悄悄跑进了蝉落耳朵里的蝉,我该怎么做,才能把它们赶走呢?
4、听见·声音
残夏的最后一夜,清冷袭来的时候,耳朵里那只不断鸣叫的蝉,声音微弱,仿佛即将消亡。我害怕地拨通了丹优的电话,希望丹优大声地说话,吵醒那只即将睡去的蝉。
医生说,当轰鸣完全消失的时候,我的世界,就会永远静谧。
那只偷偷潜入耳朵的夏蝉,用尽整个盛夏的短暂生命,不断鸣叫,让我感受世界的声音,可是,它的生命即将结束,它也疲惫了吧。
或许,电话的另一边,丹优还在大声地说着什么。我已经听不见,蝉睡着了,声音,消失了。
第二个电话,我打给了锦杭。我们沉默着,却能够听见彼此的声音,锦杭没有放下手机,一直到出现在楼下。我知道,虽然锦杭的声音,没有任何人能够听见,但是,只有我,能够听见他内心的声音。非常,温暖而安心的声音,就像他手心传递来的如盛夏般的温度。
我不会忘记,那天广播室里,面对莽撞的自己,绽开自信笑容的陆遥城说过:“我一定会成为世界级的播音员,方蝉落你该不是我的头号支持者吧?”操场上,那棵木棉只剩干枝,广播里,一定正在播放陆遥城的音乐节目。
风呼啸而过,没有声音,我冷冷地缩缩脖子,开启手中的MP3,锦杭轻轻地在身旁坐下,分享我一半的耳塞,一起“倾听”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