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自那场漫天卷地的大雪之后,气候已开始渐渐转暖。但面对这草长莺飞的塞外,聂风涯的心却一日惨淡过一日。几日前于夏国的战役,惨败,令他又折损了兵将数千。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军心,又开始惶惶动摇。
一声叹息,几不可闻。当年的意气风发,雄心壮志,开始渐渐冷却成荒凉的灰色。
被派遣来戍守边疆要塞时,才刚满十六岁。那时父亲聂志已不再是意气风发,呼风唤雨的定国大将军,而是下野在家养老了。他本应长至十八岁成家后才接任父亲的要职前往塞外戍边,计划却被忽然打乱,他提前被推上这位置,火速离京。
他其实是知晓原因的,却依然惊诧不已。她可真会记恨,竟把他支使到距离她这么遥远的地方。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苦笑。长乐公主,这还真是她一贯任性而为的作风。可是,一想到她心里还是不可遏止地柔软沦陷。他想再等两年边关稳定了,便回京向皇上求亲让长乐下嫁于他。这一刻,他梦寐已久了。
记得那时他才十二岁。因父亲打了胜仗凯旋归来,龙颜大悦,不仅赏金千两,封田万顷,加官进爵,更是大设宴席为大将军接风洗尘。那么多兄弟姐妹,父亲独独偏爱于他,于是便携了他进宫赴宴。他就是在这觥筹交错,歌舞升平里遇见了长乐,当今最得宠的公主。
官员间的寒暄吹捧,客套自谦让聂风涯很不自在。看着那些曲意逢迎的脸,只觉虚伪无聊。尽管爹已教诲数次,他却依然倔强地不愿去刻意学这些所谓的人情世故。聂志也只能叹口气,作罢。
聂风涯悄然离席,跑到外面长呼了一口气。那衣香鬓影,真真让自己好不习惯。皓月当空,清冷如水的光辉洒落一地,铺上薄薄的一层亮银色。花木掩映间,便成细碎,光影交错。微光的星子碎钻般散落在广袤的墨色苍穹里,熠熠生辉。在这宫殿的金碧辉煌之上,还有如此一片静谧安宁的天空,聂风涯感觉惬意。
他着实不想再回去听那些阿谀奉承,谄媚虚辞,于是索性沿着曲折迂回的回廊慢慢走去。皇宫果真是皇宫,戒备森严,气势恢弘。五步便可瞧见守军。那些偌大空落的殿宇都发出明亮的光,里面却空无一人。
越走越深,到最后竟迷失了来时的路。这皇宫布局错落,若非日日生活在这里,决计是要混乱的。这也难怪那些刺客进宫行刺都以失败告终。想到这里,聂风涯无声地笑了。
聂风涯继续不慌不忙地闲逛着。他想一会儿大不了随便找个宫女太监将他送回父亲那里便是了。这宴会,一时结束不了。
行至一处,却忽然听见吵闹的声音。他走进去一看,却看见一棵合抱成十的参天大树,这树不知已经历几度春秋。在大树下面,是一群急得团团转的宫女太监。他们的恳求声,颤抖不已。
“公主,小心啊。”
“公主,您先下来吧,让奴才来帮您拿。”
“公主,凤体为重啊,您先下来吧。”聂风涯顺着他们不安的声音望上去,树上,一个娇小的身影在缓缓地向上爬。在更高处,是一只已然断了线的风筝。那个小女孩全然不顾旁人的劝阻,执意地向上爬。看着她笨拙的样子,便是没爬过树的。
只见那身影忽然晃动,一个不稳,便直直跌坠下来。树下,一片惊呼。
聂风涯足尖一点,身形一略,便轻灵地朝着那个如枯叶般坠落的身影飞了过去。弹指一瞬,他的手已稳稳地搂住她的腰向上空飞去。拿到风筝后又顺势落下,稳稳着地。微风过处,暗香慢涌,洁净粉白的樱花簌簌而落,坠落了两人一头一身。那樱花飘洒纷纷的场面,受惊动的女孩、翩翩的少年,绝美成一副如诗的画面。周围人,竟看得有些痴了。直到小女孩发话,周围的人才如梦初醒,急急上前看她是否有恙。
“喂,你,竟敢轻薄本宫,现在又直立不跪,该当何罪?”人不大,居高临下地训斥起人来却有板有眼。下人们知道这长乐公主的脾气,立时吓得寒蝉若噤,有人从旁小声劝聂风涯赔礼认错。聂风涯却是一笑。
“若非我的轻薄,方才公主您怕是连命都得丢了吧?再者,我不是奴才,见你只需行礼却无须下跪。所以我,何罪之有。”边说聂风涯微微躯身,做一个小揖。
“你,你竟敢如此放肆!本宫定要治你的罪!”一张粉嫩的脸顿时红透。
“公主殿下,您还是先将您这风筝拿回去好好修理吧,否则可是要坏了。”聂风涯面对盛怒的小公主,依旧不徐不疾,但嘴角浮现捉弄的微笑。看她生气的样子,就觉得可爱。
这一句话把她吓得不轻,连忙拿着风筝往回走,一脸紧张。一大群宫女太监跟着,前呼后拥。看她忽然闪现的焦急,倒是弄得聂风涯一愣,旋即也只摇摇头离去了。
樱花雨还在密集地下着。那些花瓣随风飘摇,坠落成一道旖旎的风景。年少的邂逅,便成日后长久的牵绊与思念。
日后聂风涯常常进宫同长乐公主玩耍。这本是不合礼数的,却因皇上的溺爱而得到特许。
聂风涯并未将她当公主对待,从不听令于她。最初长乐还会对他大喊大叫,日后却在他面前渐渐收敛那些伤人愚笨的骄傲,低眉顺眼,对他的依赖也毫不遮掩地日渐增长。聂风涯想,这才是一个女孩子真正应有的样子,时有任性,需人呵护,而非恃宠而骄,不可一世。站得太高,会很冷的。
某日聂风涯忽然问起那日为何当他说起风筝时,她会那般焦急。长乐本是灿烂的笑颜,却忽然阴霾,最后生生落下泪来。见过她笑,见过她闹,却从未见她如此悲伤垂泪,聂风涯一时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劝哄。
“那风筝,是母亲留给我唯一的东西。如今,也是补不回来了。”原来如此。听她柔软悲伤的语气,聂风涯心酸得不行。一个小女孩没了娘,父亲又不可能时时呵护,所以她的坏脾气不过是对孤独寂寞的遮掩罢了。年幼如她,却不得不强颜欢笑,自欺欺人。
“来,我帮你补好。”
“真的?”长乐又惊又喜。
“嗯,真的。”
花了半天的时间,聂风涯终于把那个残破不堪的风筝给粘好了。看着长乐举着风筝笑意盛烈的模样,他也暗自下了决心。日后,他要让她幸福。
时间一晃,就已翻过四年。
原因已然遗忘,却清晰地记得那日他与长乐起了剧烈地争执。最后,他恼怒地拂袖而去,任凭她的哭声绵延不息。心还是疼痛,骄傲却让他决绝离开。没多久,他便被调往塞外。他们连别都未曾道。从此隔着山长水阔,也隔着国家的稳定百姓的安危。他知道,这次意外仓促地调动,是她的意思。
“将军,夜深了,您还是回帐休息吧。”忽然的声音,打断了聂风涯的思绪。抬头,月已渐渐西沉了。夏颜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柔声提醒。
“嗯,好。你也早早回去歇息吧。”说完转身朝帐内走去。方才他眼中的柔软,此刻又被这塞外荒凉的风景给冻结了,凝重冰冷如铁。
夏颜看着他已模糊的背影,眼里写满了黯淡。
一种相思,几处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