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年与拜良的家仅一层之隔,分属上下,不过也就是两个转折的距离。他不知从何时开始,习惯了到拜良家写作业,一开始还觉得是打扰,后来就真习以为常了。写完作业后,两人照常玩起了电子游戏,拼杀得难解难分。
或许玩游戏这种事也存在天分,拜良总觉得自己缺了这一份,所以总是略逊一筹。现在,他又以三局二输惨败。祈年哈哈地笑说你小子反应还真是迟钝呐。拜良嘟囔了句什么,祈年没有听清,大概是“该死”之类的诅咒吧,他急着开新一局,也没追究。
玩到一半时,祈年忽然暂停:“小拜,渴了,帮我调杯果汁吧。”
“自己没手啊,这么懒。”拜良抱怨着,仍无奈地起身,朝厨房走去,嘴里嘟囔着什么。祈年盯着屏幕,没有在意。不一会,拜良就调好一杯橙汁端给了他,祈年喝着,露出了满足的神情。
这时,楼上忽然传来了“啪”的一声响动,两人被吓得对看一眼。祈年眉头微蹙,这声音是从他家传来的,他望着天花板露出迷惑的神情。
“该不会你家出什么事了吧,回去看看?”拜良的声音响起,让祈年回过神来。他看看拜良,依然是平时淡漠的样子,可怎么感觉语气有些怪怪的。少年没有深究,而是起身朝门走去。
还是回去看看吧。
拜良也起身,将祈年送出了门,少年转身时却仿佛看见好友怪异的表情,来不及确认,疑惑忽然连同屋内的光线一起被拜良关上的门阻断。他骂了声见鬼,气冲冲地朝楼上走去。
门内,拜良保持着关门的姿势,手握在门把上,只是嘴角的弧度依然悬浮,低若蚊吟的话融化在空气里。
“去死吧。”
回到家,却是一切正常。
电视机里播放着八点档剧集的画面,跳跃的光打在父母专注而又无表情的脸上,台词随着起伏的声线,回落在幽暗狭小的房间里。
祈年耸耸肩,说了声“我回来了”就折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他拉开椅子,扭亮台灯,将书包里的书一本一本抽出来时,才忽然觉得力量一滞,抽书的动作也暂停下来。一切如常,同学,朋友,父母,自己。
可是,还是觉得……仿佛有极细致的一根蛛丝隐秘缠绕着,感觉到若即若离的存在,却无法抓住位置所在。
祈年忽然自嘲地笑出声来,怎么也开始疑神疑鬼起来。莫名其妙的不适感,很快就被少年给屏蔽掉了。
在看着橙黄的灯光发呆时,一个身影浮现在了祈年的脑子里,少年的嘴角也随之柔软下来。
纪凉汐,同班同学,成绩优异,有一张清新可人的脸,与自己横向四张课桌之遥。这些,就是祈年所能关于自己抱有好感的女生的描述了。
暗自喜欢的悸动与无法靠近的惶恐,交织出少年心底最隐秘的念想,开出夜昙般绮丽的花。矛盾的欢喜,成了少年心事目前最贴切的标签。
发呆到一半,就又被琐事给打断掉,祈年起身去上厕所。推开房门没走几步,少年就忽然感觉一阵锐痛,仿佛利物扎进了肉里。他抬起光着的脚一看,有血自脚底中央渗透出来。
祈年定睛一看,是玻璃碎片嵌进了肉里。他打开灯看向下看,地面上零星散落着类似的玻璃碎片。再环顾四周,少年发现原本静立在墙角的高位座式灯不见了,空荡荡的角落在昏暗的日光灯里散发着不自然的气息。
宛若惊雷闪过,祈年抬起视线,投向了闪着微光的客厅里。父母专注而面无表情里,似乎有一种情绪在隐秘而澎湃地涌动,僵直而又显得兴奋难抑。拜良的话从脑海里闪过,祈年感觉到背部一阵阵的寒意。
他终究没说什么,上完厕所,回到房间,关上房门,躺到床上,用被子捂住了头,沉沉睡了过去。外面,偶尔传来,有些激烈而压抑的争吵声。
电视剧真讨厌,吵吵闹闹,片刻不得安宁,入睡前,祈年迷糊地想。
冬日清晨,微光一线,大部分人还在浓雾初降的暗蓝中沉睡,学生们却不得不哆嗦着起床,投向软被的目光眷恋不舍。
祈年在母亲的催促声中出了门,割面的冷空气让残留的倦意消弭。少年紧了紧书包的肩带,转进了楼梯间。母亲的声音也在这转折间模糊起来,大概又是记得吃早餐之类的叮嘱,他不耐地挑挑眉,加快了脚步。
从车棚推出自行车后,祈年看见拜良已在等他。少年将手中的鸡蛋牛奶递给对方,动作有些粗鲁。好友顺手接下,眉头却难以察觉地微蹙。
“怎么?”祈年忽然问道。拜良心中微讶,不曾想一向粗线条的祈年竟有所察觉。“没什么,只是今天感觉肚子不太舒服,不想吃东西。”说着又将早餐递回给了好友。祈年接过后,竟直接丢到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喂,那好歹是你妈的心意,偶尔吃吃早餐会死啊。这句话翻滚在喉头,最后归于无声。眼神暗沉,压抑着躁动的暗涌,拜良盯着祈年渐远的身影,骑车跟了上去。少年们的背影一前一后,消融在蔼蔼雪雾里。
一路上,祈年向好友抱怨着母亲整天念叨,对他管东管西有多烦人,高考的时候一定要报离家很远的地方。拜良听后,低声说:“以后出去你就知道家里的好了,现在是没有对比才觉得一个人好。”明明是笑着的,但那笑意却始终渗不进少年的眼里。
我多想能在清晨被妈妈叫醒,桌子上摆着热乎乎的早餐,但这已经成了最奢侈的妄想。而你,却随时炫耀着你得到的母爱。我真是讨厌死了你无病呻吟的虚伪蠢样。
所以,去死吧。
20分钟的课间,大家都涌向操场准备做操,祈年却意外地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看着老师严肃的表情,少年轻松的神情也收敛起来。他叫了声“报告”,搔着头走到老师面前,心中落满问号。
班主任是位年过四十的中年男子,一向对成绩拔尖的祈年和颜悦色,即便对于少年偶尔的恶作剧也不肯说重话,责备的语气里更多的是宠溺。如今这样严肃以对,倒真叫祈年有些困惑。
“这是怎么回事?”
祈年视线落向被塞进手里的东西,拿起一看是作为家庭作业的英语试卷。少年匆匆扫过卷面,瞳孔也在这过程中放大,扩张成不可思议的形状。卷子上书写的答案,被一个个凛冽的红叉给否定掉。
少年看向班主任,嘴几张几合,却始终吐不出半个字。他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真是见鬼。记忆的碎片在脑海里呼啸,一时却无法找出被自己忽略的细枝末节。
这时,外面广播体操的音乐戛然中断,一个声音透过广播涌向校园的每一个角落:“纪凉汐,我喜欢你,请你做我的女朋友吧!”大胆的表白,如急火令操场沸腾起来。
班主任丢下“等下你最好给我个解释”后就匆匆赶出办公室,祈年也缓步离开,朝教室走去。他有些垂头丧气,心底被羡慕却也嫉妒的酸涩鼓满。抱有好感的女生,竟这样被表白了。
当他进入教室时,整个人僵在原地,视线如钉子般落在黑板上无法移动。这时,依然交谈不歇的同学回到了教室,在看到黑板之后,如炸弹般“轰”地爆开更强烈的声音。最后一个进入的班主任,面色铁青地看着依然呆楞的祈年,眼里写满失望。
纪凉汐,我喜欢你,请你做我的女朋友吧!——夏祈年
这是心底的话,却非出自自己之手,看向他人,却流露着“你真行”的暧昧。少年握紧了拳头,感觉到耻辱,到底是为心底的秘密被公开,还是为别人眼中误解的暧昧而愤怒,他已分不清。
但是,终究是不甘心。
少年跑上讲台将那行字狠狠地擦掉,在一片喧闹中冲出了教室。他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选择狼狈地逃走。
奔跑中,他开始觉得有点无法呼吸。那是在迅疾的气流中,氧气变得稀薄。
下午放课后,学生们作鸟兽散,教学楼变得空荡安静。橙黄的暮色透过一间间清洁过后的空明教室,在走廊上落下方形的光斑。祈年拖着倦怠的步伐,穿过一片片光影。
警告处分,已是宽容,只是彻底丧失了保送名额。他辩解,他否认,他认为有人设计,落在师长眼中却是狡辩与顽固,到最后已是痛心疾首,因为他们从不相信哪有这样的巧合,也无学生有这样的心机。少年颓然,惊觉老师曾经的信任与喜爱竟如此脆薄。
祈年走出教学楼,看到拜良站在操场上等他。好友已将他的车也推了过来,在他近身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年却是不耐烦地挥开好友的手。不合时宜的安慰,总显得多余。拜良尴尬地收回手,眼里却闪过深沉的颜色。
这一幕,恰好落在一群刚打完篮球的同学眼中。
在回家的路上,祈年给好友说了英语试卷的事。拜良沉默半晌,开口道:“你昨天抄我卷子的时候是不是把答案抄错了。”经这样一提醒,祈年才想起昨晚急着玩游戏,便顺手拿了拜良的试卷来抄,估计慌乱之下出了错。
“啊,原来是这样。”少年拍着脑袋恍然大悟,却依然嘴硬:“谁让你字写那么丑的,害我抄错!”大嗓门的抱怨,似乎将这一天都怨气都发泄出来。深知好友的臭脾气,拜良笑笑,没有搭腔。
“喂,夏祈年,你嚣张个什么劲啊!”挑衅的话从背后传来,转过身看到同班的几名男生走了过来。“刚才在操场拒绝小拜的好意就算了,现在还准备拿他当出气筒啊。”
“关你屁事啊,我跟小拜如何,用得着你来插手么?”原本是交情不错的同学,却恶言相向,这骤然的颠倒让原本一向好人缘的少年更想不通,怒气直冒,自然也就口气不善。对方却只是冷笑:“怎么,要我数给你听么?真是看够了你对小拜颐指气使的蠢样。”话刚完,祈年就已扑身上去,很快与对方扭成一团。
拜良和另外几名同学赶紧叫着“算了”、“算了”,将两人拉开。祈年气急败坏地提起倒地的自行车,猛蹬着踏板离开。拜良在向几位同学说抱歉之后,朝好友追去。前面,还不时传来祈年的呼喝声,落在几名同学耳里,生出更多鄙夷的神色。
直到回到家,祈年都不再说话。拜良刚开口,却被少年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如今只觉得一团乱,不想搭理任何人。
拜良在自己的楼层停住,却未走开,而是静静地看着好友继续向上走。暮色褪尽,暗影潮涌而来,吞噬了少年的面容,无法再看清任何表情。
不记得曾经那么多次你对着我试卷上的错误发出嘲笑了么?不记得每次成绩下来你看我时那种得意的眼神了么?你随意可以丢弃的回忆,我却铭记在心。你那居高临下的嘴脸,真是恶心。
所以,去死吧!
之后几天,祈年与拜良虽依然一起上学放学,却都是一路沉默。起先是莫名其妙地生气,到后来却是少年因为死要面子,别扭地不肯主动打破僵局。而在班里,经过那几名同学的宣传后,祈年的人缘一落千丈,纪凉汐也似乎在对少年刻意躲避。祈年烦躁不已,却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