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呀,你那年进阁子时就死死地护着这盒子,性命似的。而今可好,有了白府这样的靠山就不珍惜了?”暖翠姐姐般宠溺的语气让萧疏窝心,闲扯了几句又互相宽慰了几句,就互做道别了。
萧疏慢慢打开那小漆匣来。
许是眼花吧,那黄澄澄的铜镜里,自己的笑容竟多了一丝邪魅诡异。
吹香伺候老太太歇下后,身子骨也懈了,这几天蒋佳氏老是叫嚷着晚上做噩梦,睡不好,今天见她吃了一付安神汤后神色安静,呼吸逐渐平稳,自己便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朦胧中蒋佳氏又听见头顶上传来了那样的声音,仿佛隐隐的哭泣,带着低低的诉求,她睁开眼,不禁吓了一跳,透明的百花软帐上赫然一团暗红,仿佛是血!她忽地坐起身来,定睛看去,竟是一团未化开的五官,拖着敞开了的褂子向她走来,她赶忙去寻那枕头下避邪的龙镯,却猛然想起前些日子刚给了萧疏——“萨满神救我!萨满神救我!”屋里供着的神像保了她几十年来心安如止水,不可能不显灵的,想着想着心就逐渐安稳了——这几日的噩梦总是到这里就结束了的。
然而!还未来得及收拾心悸,蒋佳氏就发现眼前的场景已经瞬间转换——树木和假山的影子在湖水的鳞波微光中跳跃,如被惊醒的鬼魅——“啊!碧虚境……”她穿着贴身的月白亵衣,赤着双足,踩在鹅卵石铺就的路上分外生疼。潺潺的流水声响着,从假山上跌落的汩汩细流注入湖中。忽然间,眼前微红的灯光闪烁起来,刚才那团未化开的五官,在光斑的倏忽闪耀中逐渐清晰起来,她认得的,她认得的,几十年都忘不了呀,她不是早就?想到这些,蒋佳氏剧烈地抖动起来,听得见上下牙叩击的脆响,喉咙里扫了一遍,却发不出任何哀求——脖子早已经被那双藕段般的玉手扼住了:“哼!一个奴才,竟欺到主子头上来了!”
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眼前只剩下摇晃着的一对龙凤呈祥。
“奶奶,是我,素璧呀!”内厢里里外外早就立了一群人,素璧刚起床就赶了过来,听吹香说,大清早的事,呼吸倒有,却没有了神思,“奶奶,你倒是张口和孙儿说说话呀!”
久久不见回答。
父亲死后,就是奶奶带着自己,宠着自己,想起那些过往,素璧不禁落下泪来。旁边立着的众人却像看戏一样看着他,连回回来都高声笑着说“不碍事不碍事”的萨满也摇了摇头:“怕是时日不多了,打点打点,准备后事吧。”
素璧哽住了,喉咙哑得厉害,他把手按在她的脸上,缓缓地抚平她的皱纹,又深深地对上她那不再动弹的眼睛。不知为什么,他无端地也厌恶起来,最终一甩手,对敏之说道:“伯父,准备后事吧。”
一旁的吹香发现,那床上之人面容上漆黑的深处,竟仿佛慢慢地浮起一层水汽来了,却只是薄薄地浮动。
成不了泪珠。
流不出来。
白家老太太蒋佳氏死了。
令人喟叹的是那老太太的贴身丫鬟吹香因感念平日里老太太的好,也随着悬空的三尺白绫而去,身子放下来的时候,嘴角也竟是噙着笑的。
消息很快传开来,京城里相熟的人家都遣人送礼,以致哀思。
作为老太太最喜欢的孙子,白素璧携着萧疏并其他孙辈行过礼后在大厅站定。着了丧服的萧疏站在素璧身边始终没有表情。
早有家人预备下朱笔,青笔,鸡血,净水。时辰一到,白敏之便盥手熏香,从内厢里请出萨满神像来并一幅檀木轴串珠珞穗子的画,供在中央。又拿了灵牌,先填了青,后盖了朱,待那画轴慢慢打开,素璧却不得不扶住一向身弱受不了惊吓的妻,“萧疏,萧疏!”
“你叫什么名字呢?”声音熟悉,是从迎春花藤下那个着青缎百福纹长袄,外套一件一字襟绛色金钱马甲,项上戴着长命百岁锁的小男孩嘴里发出的。
“一洁,我叫蒋佳一洁。”她这样答他,急切,含羞。
“我是京城白府少爷,白时轩。”那男孩子折了一节花藤,拿在手里当马鞭,“驾驾”地叫着,“我和你来玩娶亲的游戏吧。”
她答应,含笑,奔跑,听他银锁的哐啷声,看他为自己插上红花:“等你长大了,我娶你好不好?”
“好!”
那一刻,江南明媚的阳光像一双温柔的大手将她的心扉打开了。
怀中一直没有表情的女子此时嘴角勾起了一丝笑,却单薄,微凉。
府里年纪最小的男孩泓明看那停在大厅里的棺椁,一点惋惜、伤心都没有,无聊地朝那皂色木牌上看去,那朱砂盖的字真艳,他认得的:一等公伯苏特氏时轩嫡福晋蒋佳氏一洁之位。
蒋佳氏满七。
“嘭嘭嘭”,素璧刚到长房和大伯敏之商量了奶奶满七的事宜,这会儿走到自己房门外听到了那样的声音,只道是萧疏闲不下来,在做她那些玩意儿:“萧疏,萧疏。”
明明在里面却不答他,房里的丫鬟也没有人来应,素璧便自掀了帘子:“你在做什么呢?”
一看,只见萧疏正在用长指甲逗弄着桌上纸盒里的东西——“嘭嘭嘭”——是蚕蛾扑扇翅膀的声音。
“叫你那么多声,怎么不应我呢?”他好脾气地坐下来,笑着问道。
“哦?许是没听见吧。”女子淡淡地回答。
“嘭嘭嘭”,接连有蚕蛾咬破了白的黄的茧囊,索索地钻出来,扑翅碰撞。它们不再进食,却由里到外,透着火辣辣的生命力,让人羡慕又畏惧的旺盛精力。
“嗬,倒是改头换面,获得新生了。”素璧在旁边随意说道。
女子不再回答,这让他没来由地觉得陌生,目光却是被吸引到那左右皓腕上与桑叶同色的底子上了:游龙走凤,红得耀眼,绿得也耀眼,和那大厅神龛里牌位上的字一样,都透着另一种,完整。
尾记
某日有风,微微翻动着梳妆台上放着的一本书,素璧替萧疏来拿赠给肃亲王府大福晋的一方绣品,眼睛忍不住多瞧了一眼——《异物志》。
哼,神怪小说。素璧在心里笑了笑,开了抽屉,把那书放了进去。
没有上锁。
南安头疼欲裂醒来,只见得漫天朝霞绚烂如幕,床前女子见他醒来惊喜得大叫,快,快给我传御医!
这是景城王宫内廷,萱殿。
宫女领了公主口谕,忙不迭敛了裙角,向殿外跑去。阶前青草结了露,在朝霞的映射下宛若泪滴。
那一日,大小郡县都发了王榜,为小公主景萱募一位画师,是为公主近来爱好丹青朱墨,偏对内廷画师皆不满意,景运帝视她若掌珠,便广发皇榜,以重酬高衔为她觅一位良师。
顾南安是景城翰墨轩的少主,常年耳濡目染,对各派画艺皆精通,几位长辈又是丹青界的泰斗,这日皇榜刚发,顾父便遣了小厮专门去寻他。
他却是在若水边的飞鹜亭里摆了画桌,对着一派春光描摹不停,尤其对那天边的一记飞霞,画着画着不禁吟哦起“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诗句来,丝毫没有注意身后一道目光灼热。
“少爷,”小厮气喘喘跑过来,扯着他的袍袖,说道,“老爷让我来找你。”
被他一牵扯,手中笔端不稳,一滴墨飞落,掀起宣纸上一阵细浪,“你怎么这么马虎?”看着小厮在一旁敛眉垂立,南安也没了脾气,吩咐着收拾文房四宝,目光不经意被亭外的一抹殷红吸引。
为何看起来这么熟悉?他不言语,只觉得一片云霞盛开在那女子的衣襟,那女子也不回避,径直娉婷走过来,手指着他那幅刚作的画赞道:“好画。”
“姑娘谬赞。”他还礼,来不及细想,在小厮的催促下离开她,甚至来不及说一句后会有期,待走出了好远方才回过头去招手道,“在下翰墨轩顾南安。”
翰墨轩,顾南安。风吹动着他遗落在桌上的纸卷,水汽氤氲墨香,女子樱唇微启,将字衔在舌尖,久久未动。
“安儿,你终于回来了。”顾父在书房内踱步,“你叔父可等了你好久。”
“孩儿是去若水边画画儿了。”他放下画,朝多年未见在宫内当值的叔父行礼,言语中带了几分久别重逢的喜悦与敬重。
顾瑀轩当年凭一枝生花妙笔博得皇上赏识,留在宫中当了妍锦阁的首席画师,鲜有回家的机会。这次回到翰墨轩,于公于私,都希望他这个侄子能博得头彩。如今见南安英姿勃发,又彬彬有礼,心里越发高兴,随手拿起他那幅画来看——落霞蒸腾,若水盈波,好一幅春光:“有这样的手艺,当公主的画师不远矣。”
顾南安在回家途中就听小厮说起此次丹青大赛的事情,心里也跃跃欲试,只是不料叔父竟也亲自回来。
“景萱公主是皇上最疼爱的女儿,这次比试若能拔得头筹,你就能直步青云啦。”
“这……”他没有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快得近在咫尺。
“这什么?”顾瑀轩呵呵笑起来,“快些准备,叔父也是评审之一,你倒是好好画,到时咱们叔侄俩还能同阁共事呢。”说完起身告辞,“我现在回宫复命,你抓紧准备吧。”
南安目送着叔父出门,不知未来前程。
玲珑阁的牌匾挂上临街的铺面,顿时引来众人的围观,看那玲珑阁的牌匾并非丹青写就,而是一块锦绣,串联细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再看那铺里墙上桌上摆着的皆是五彩斗绣,阁主正忙着接待盈门的顾客。
“姑娘好生意。”打外边进来一个身量修长的男子,见到她施了礼,“在下冒昧,有一件事相求。”
她只觉声音熟悉,抬头一瞧,顿时浮上六个字——翰墨轩,顾南安。
“是你?”他竟也料不到原来是她,那日她赞自己的画,以为她不过是随口说说,现时遇见却知晓她定也是个中高手,因为大堂里挂着的那幅云霞绣品放五彩,却是用单色绣线绣成,定是个懂得颜色搭配的高手利用光线的深浅才有的杰作。其时他也是瞥见了这幅绣品,想借来一观。这会见了是她却不敢开口了。
看着他的目光仿佛被一只鸟儿衔着落在那绣品上,女子心神领会:“借给你可以,倒是要还的。”
他不料她竟然知晓他的心意,忙不迭作揖答谢:“当然要还,当然要还。”他心里一阵欣喜,方才想起问她的姓名,“不知小姐如何称呼。”
“玲珑阁,燕蔚霞。”她调皮一笑,脸上却烧起一片红云。
“这里要用平针,对……这里用捻线……”
这日丹青大赛,南安本是乘了轿去往宫内,临到玲珑阁从轿帘里瞥见了蔚霞忙碌的身影便止住了轿夫,进了铺中来看她教那些新招的绣女用针,一层细汗早将额角的发**,立在旁边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