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事不好!”顾瑀轩急忙忙地跑来,满头大汗,将一干事众讲与众人听,“这豫王平时阴险诡谲,不知道这回是要做些什么,按说南安不过是个画师,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
“我看并不是旧疾复发。”蔚霞揣摩道,“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中了毒。”
“中毒?”
“那么凑巧被豫王知道南安有旧疾,南安的手就不能用力,岂不是太巧了?”
“那可怎么办?皇上并不知晓内情,只折中让南安再画一次,我们又没有证据,总不至于告皇上的儿子吧?”顾瑀轩神色凝重,平日里官场争斗见怪不怪,这会儿却是自己的侄子,顿时乱了阵脚,“那个什么影兄,你我又不知道他现在在哪,真是急煞我们。”
“你们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让南安画出天下至美。”蔚霞笑着安慰道,眼中瞬时闪过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神色。
天气并不好。
顾府后院设了锦榻茶几,圣上一行在树荫下看那翰墨轩的珍藏,不时啧啧点头。
内厢里。蔚霞替南安整理好衣衫,又递来一支竹青色的雪毫:“送给你的,好好画。”那笔端所用毫毛雪白纯净,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制成,但似云翳一片,紧紧裹挟,煞是好看。
“好!”
先是一抹殷红映入眼帘。
紧接着是五彩,好似那云霞升出水面,一片金灿灿的阳光倾斜。这是南安心中的景色,他想起来,这十多年来,他常在若水边对着那天上的云霞描摹。云霞有五彩,变幻莫测,最是考验一个画师的本事,他紧紧抓住那支笔,不知为什么,那画笔竟不似在自己手中,一笔一划地自行逶迤而去,汗悬在脸上,却始终没有落下来。他闭上眼,不经意间仿佛见到一个女子着了红衫向他走来,轻轻含笑,却不说话,最后仿佛下定决心般转头离开,她的身上,始终带着五彩云霞。
那笔在手中却颤抖得厉害,不知道是因为手在抖还是那支笔自己在抖,正在此时,那本阴霾的天空陡然被五彩云霞灌满,霎时间金光四现,南安忽然感觉心口一热,一口鲜血就喷洒出来,落在了纸上,是一片片殷红的,云霞。
再没有任何的知觉。
“快!救人!”景运帝看着南安晕倒,不知道竟会发生这样的变故,更没想到的是不知道何时冲出来一帮黑衣人,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啊?”究竟生了怎样的变故,众人都惊讶不已,皇上的贴身侍卫赶紧拔刀。
“哈哈!果真是丹青高手,哪怕中了我的软石散竟也能画成一幅云霞图,武林高手中了这毒也是不能提刀拿剑的,顾南安倒是好身手。”来人摇着手中的扇子,闲闲地坐在一角,“皇上也是镇静,也难怪,当年剿灭端王一家,皇上可是一个眉头都没皱。”
“豫儿?”果不其然,那语气也只有这豫王才有,“是你设计下这一切?”
“不错,当年你杀我端王府三百余人,却独留下我,收我为义子,还给我一个豫王的衔头,外人只说皇恩浩荡,却怎能体会我十多年来的痛楚?在宫中我不能得手,却知道你肯定能为你的宝贝女儿出宫来为那小子主持公道,所以我安排下这一出,就是为了取你项上人头!”
“动手!”话音落下很久,也没见刀光剑影,众黑衣人虽严正以待,却似被点穴般不动声色。
“你们倒是给我动手啊,一个活口也不要留!”豫王顿时乱了阵脚,不知道如何行事。
“给我把这乱臣贼子绑了,押下去!”却见黑衣人中冲出一个锦衣打扮的女子,正是景萱公主无疑。
话音刚落,朝黑衣人挥了挥手,黑衣人便依令行事:“你千算万算,有没有算到,其实父皇早就知道你的诡计,你在顾府安插的人早就被我矫健营的侍卫解决了!”她笑。
豫王料不到万密一疏,临到成功却横生了枝节,一把扇子跌落在地,便再难拾起。
拾壹
御医低语了几句,说顾公子已无大碍,景运帝笑着屏退了旁人:“顾兄,别来无恙。”
“请皇上恕罪,草民当年并不知道……”
“诶,无碍,无碍”他款款走下来,携起顾父的手,“谁知道当年的南景三皇子就是影呢?豫儿那小子又哪里知道其实南安的病是我治好的?你倒是瞧瞧这幅画。”——一丛牡丹,粉蝶萦绕,正是南安当日所作。
“朕当年微服出游,第一眼就觉得南安亲切,所以用了宫中的奇方为他医治,又替他改了名字,‘南安’就是希望南景安定,难能可贵萱儿又喜欢他,这是命数……南景奇葩不少,可是朕最在意的只有这一朵。”
“恕草民不能代安儿答应,为人父不求他富贵,只求他能与心上人度过终生……不瞒皇上,安儿早就有情投意合之人……”
“哦?是哪家姑娘?”
“玲珑阁,燕蔚霞”
然而派人去找,玲珑阁已人去楼空。
景萱公主下嫁丹青贤少顾南安的消息传遍了南景上下,景城更是敲锣打鼓了数日,以示庆贺。若水边少有的热闹,连鱼儿都被惊得四下乱蹿。
霞锦,云帛,从女子手里一丝一缕地织出来,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在金丝篾箩中,眼睛熬花了,那织锦却是形端针密,连旁边一同织锦的姐妹看了,也赞不绝口——“只是姐姐,今夜值夜,为何你织霞锦与云帛呢?按照惯例,不是应该放黑幕的吗?”
是啊,黑夜应该织黑色的幕布,再在上面按照星宿图缀上钻石或玛瑙,而上好的霞锦与云帛,应该是晴好的白日才用得上的。自己在若水与天庭交接处的放翳殿织了数百年的云霞天幕,从没有一次出现过差错,然而这次却不知怎的,就只记得织这些金贵玩意。
她摸着那些织锦,深深把脸贴在那儿,她想起十年前贪玩,不过是在若水边随意玩耍,却遇上他,那时他还小,却把云霞画得出神入化,她不知道,原来自己的织锦在人间竟是这般美丽,从此便对这个人间男子青眼有加。
她是小神,拥有法力,却也知神人殊途,她虽贪恋人间情爱,也怕上天的责罚落到他的头上,一时间摇摆不定,却在他承诺会照顾她终生的时候遇上了上天的警示——而后她又深知南安中毒已深,若画不出画定在劫难逃,所以便以一腔法力积在那枝雪毫笔里,助他渡过难关。只是她千算万算,耗尽神人之力也难料这一切不过是景运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上天悲悯,怜她惜她,未把她的情思斩断,倒反而让她时刻想起他,念念不忘。
她抬头透过若水望那苍天,那具有法力的若水穿透她遮面的红纱,显露她此时的容颜——人间的他,功成名就,前程无量,却不知她为了他,耗尽数百年的法力,换来青丝成雪,面容俱毁。
她苦笑了笑,越发卖力地去织就那些霞锦云帛,今夜是南安大婚吉日啊,就让这漫天的似锦云霞铺满夜空,当作自己对他的新婚贺礼吧。
有人说,那晚夜色似锦,就像云霞燃烧了茕茕碧空,连冰月星辰,都黯然失色……
那是永延二十年。
太子意殇。
三月才过了不到一半,还没来得及如往日般在灵隐寺起幡祈福、摆观音圣诞,南景上下便举国哀悼一月。
宴席罢,婚嫁罢,男子左臂系黑带,女子截额前寸发以示哀思。
这是惯例,说起此事,早在去年暮秋时候,便有帝姬薇亡,不知是谁,在讣告贴出的当天便低低叹了一句:清平盛世,怕是快要乱了。
未及半年,景晟王朝的唯一血脉流传也断了。
那日凝萱偷瞒了父亲暗饮了自桂郡送来的红枝酿,又在客人前讨喜似地舞了一回剑,只觉得被风一吹,酒意全都涌了上来,胸口一股热气无处消散,便在客人离开后着了一套男子装束,也不要人跟,骑了马向郊外驶去。
一路上春风和暖,凝萱下了马,闲步走来,只觉得胸口那一股热气愈发炽烈,是刚才客人带来的消息焚了胸臆,还是红枝酿用木犀花酿制,灼了心肠?
“大胆小子,竟敢僭越王法!”有声音突兀响起,凝萱并不去管,只任马儿闲闲地吃着草,没想那人骑马急速停在面前,“说的就是你,太子意殇,但凡男子,便要在左臂系黑带哀悼,你竟置若罔闻?”
浑身透着股颐指气使的味道。
凝萱有些不悦,不由沉了脸色,看那男子骑了高头大马,着一身宫内侍卫装束,正要板起脸来大喝:“你可知我是谁?”却想起自己是着了男装出来,便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径直翻身上马,并不管他。
“啪!”来人气冲冲——眼见着长鞭就要甩下来的当口,有双大手紧紧地拉扯住了那长鞭:“小兄弟,在下顾若怀,乃禁军都统,你不要怪我的部下冲撞了你,这乃本朝律法,除了鲛人受聿安皇后遗诏特赦,不追究、不加刑、不论死、不必为皇室中人服丧之外,但凡南景子民,都得在国丧期间遵行此条。”
凝萱微微怔了怔,仰头看那突然说话的男子,只觉刚才的责骂与刁难都烟消云散,唯余他从容而安静的神情,挺拔而秀颀的身形,尤其那眉目唇角隐隐的一丝笑。
没想到他竟猜度自己是女儿身,凝萱正待开口辩驳时但闻一阵马蹄声——是任才深从家里追出来寻找自己,他有些不安地看着众人,不知道凝萱方才又惹了什么事端。
凝萱没有回答,只是眯起眼,深深望了顾若怀一眼,良久,勾勾嘴角,打了个呼哨,扬长而去。
而当下有风起,吹开锦帽一角,露出墨黑青丝,凝萱回首冲众人笑笑,这回轮到顾若怀怔了怔,眼里异样光彩闪过,却不表露,不知对着身旁部下说了些什么,只见那些青衣卫即刻调转马头,向帝都景城策马而去。
顾若怀再次出现是在三日后。
与他一起出现的,还有一纸圣谕及三百青衣卫。
其时凝萱刚昏昏沉沉醒来,似做了一个绮丽迷梦,她倚在榻上,眼看着顾若怀慢慢走近,微微俯身。
“你是谁?”
“回殿下,臣下顾若怀。”他眼中尽是温煦笑意,别有一番风情,说话间恭谨呈上一卷明黄丝绢,“臣下是来恭迎殿下回宫的。”
那明黄丝绢上只说帝君嘉许,赐云郡宿府小姐帝姬称号,着其即刻进宫,却隐没了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当时宁妃嫉妒心重,将帝姬诱骗至宫外,事后虽得严惩,帝姬却不见了,帝君与皇后无不痛心疾首。而时隔十多年,顾若怀恰好路过云郡巧遇凝萱,窥见她的容貌与帝君以及已故的皇后有几分相似,便大胆猜测她是遗失多年的帝姬殿下,当下派人调查,果真与她被宿府收养的种种都吻合,才有了今日的圣谕。
后宫诸事,向来纷扰,这点凝萱明白,若是几日前从别人嘴里听说她与十多年前宫中那场没有硝烟的争伐有关,她绝不会相信,但不知怎的,才见了顾若怀两面,字句从他嘴里说出,她就觉得自己似也要融在那金波银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