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沈彬就听到息影回乡的消息,只不过,手边有重要的事情耽搁了。一将书信写完,就急急坐轿来到文府。
文渊告老还乡后江南的宅邸是皇上亲自督办,按亲王的待遇,给修了个偌大园子,沈彬在兰烬的带领下,走了九曲回栏才隐约看见湖心亭上朝思暮念的人影,因着息影今时不同往日的皇后身份,只好在回廊上候着。却见息影走近,笑意盛盛地吩咐:“这是我的世家哥哥,沈相爷的公子,你们不必担心,都退下吧。”
待皇上亲派的侍卫都离开,沈彬才抬起头,只见息影俏丽面容,略施粉黛,便是人间极致。一袭湖水蓝宫缎长裙碎碎地漾出了一片细浪:“沈彬哥哥,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呀!”
谁说她不念旧情,虽然三年未见,却依然是没有女孩子的娇羞,双手抱拳行了见面礼。双腮上的红,就像,就像园子里的桃花,绯红了他的心际。
他喜欢的,正是息影的这份豪爽,自然。
但他却清楚自己的本分。结结实实地跪下去,施了个君臣大礼:“草民见过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而后向上一瞥,只见她似怒还娇,跺着双脚:“沈大公子,免礼!”
沈彬嗤地一笑,站了起来,大起胆子直直看她:“我这还不是猪鼻子插葱,装象吗?怕你这几年未见的妹妹改了性子,稍一疏漏,就做了枉死鬼!”
“哪那么多规矩?我看呀,你就是和相爷待久了,学他那般……”息影想不起用什么词来形容,就换了一个话题,“不说了,你这几年怎么不去考个功名?像你这样做官的,最吃香。”说完又觉得不是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的时候,正色道,“你当年不是要立志做个像相爷那样的清官,做一番大事吗?”
沈彬苦笑了一下:“我这个人不懂人情世故,官场呀,倒是不适合我了,这几年与边外做生意,能自食自立也还不错。”
“那你可是走南闯北见识广,不似我整日困在宫里,三年才好不容易求皇上准我回一次江南。”息影叹了口气,“本想与你好好聊聊,却是不行的了。这几日边关战事吃紧,皇上让我明日启程回京,爹身边没有一个儿女,平日里还烦你多来照顾。”
这几句话倒不像是以前的息影说的,可说来又添了沈彬的一丝喜欢:“那是应该,诶,不如这样,今晚和伯父到沈府小聚,可好?”
“当然好了。”
“风丝袅,江南好,烟如淼,雨潇潇……”息影在马车中轻轻念着这句家乡的歌谣,想起三年前也是由一队人马护送,接去京城做御封的东妤郡主,却早已知道皇上的心思。心里攥着一个主意,爹爹临行前也做好了嘱咐:“影儿,你且在皇宫内住下,如若你不愿意,爹爹就是拼了这一把老骨头,也把那京城夷平,救你出来!”
她是爹四十岁老来的女儿,娘是妾,生下她就西去了,她爹想是极爱她娘,从小就当她公主般地奉着,而那比她大了十多岁的两位同父异母的哥哥也极疼爱她,每逢从京城公办回乡也都带着她爱吃的糕点,皇家的封号,她根本不在乎。
自由自在的一只老鹰,怎么愿做金丝笼里的豢雀呢?
但遇着皇上桔逸的第一眼,她的感觉就有些许的特别。足智多谋的男子他见过,沈彬不差他毫分;细心备至的她也见过,自己的师兄“千手观音兰公子”唐妙言略胜他一筹;武功高强的她更见过,两位兄长便是。但同时具备这三个特点的男子,却只有独独的这一个。
他封她做东妤郡主,说是太后的遗愿,可她明白太后早死了七八年,那时她还未满十岁,不过她也不说破,心安理得地住在他赐的朝华殿,在这里,可以看见宫中第一缕阳光。他隔三岔五过来,只让她陪着下棋,又每每总让她执黑先行。她锋芒毕露,他含蓄隐忍,却又每每吃掉她满盘皆输。一日,她不服,要再来一盘。他估摸着她的性子,又将她吃掉,她一生气,打翻了棋盘,黑白棋子儿落了一地,朝华殿的更衣,女官们都跪下来求他们息怒,却见皇上叫退众人,故意激他“输不起”,她将数月来委屈尽数向他身上撒,竟动起手来,桔逸只轻轻的几个接招就将她的小手捉住。慢慢的,年轻的男子气息向她涌来,她只好……
想起这些,桃花开满息影的双腮,她拉起兰烬的手:“这次进宫,你只管做我的丫头,别管什么皇家礼仪,遇上那些嫔妃也不要太输给她们气势,但也记住,不要做什么坏事。”
“知道啦,”兰烬做了一个鬼脸,“小姐你就放心吧,你有句什么来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知道的。”
“是吗?原来你知道。”息影看着兰烬,灿然一笑。
豫章皇帝桔逸正坐在甘华殿批着奏章,白天和各位大臣讨论了吃紧的边关战事,晚膳吃了些清淡的鸡汤水芹水饺,接着飞鸽传书,说柔嘉贵妃息影已行至清城,再过一个时辰,便可回宫。可左等右等,灯花一节节长起来,尚服女官剪了再剪了,也不见朝华殿的回信儿,忍不住跪请:“皇上,该就寝了。”
皇上心中震了一震,莫不是途中遇上什么变故:“兰云,是什么时辰了?”
叫兰云的尚服女官略略抬起头:“回皇上,亥时已深,快至子时了。”
看着御案还未改完的奏折,桔逸顿了顿:“再等等吧,你给朕拿件外衣来,还有,张德安那儿让他盯好了,文贵妃的鸾驾一进宣德门,就来通知朕。”
“是。”兰云还未起身,就见太监总管张德安急急跑进来,“皇上,文贵妃的鸾驾已进入宣德门。”
“好,知道了。等朕批完这些奏折,尔等就随朕去朝华殿。”说完看了看御案上一摞奏折,桔逸饶有意味地笑笑,而兰云与张德安也低下头窃笑起来,再晚些,文贵妃又该生气了。
息影拉着兰烬进到朝华殿时,发现各处用红绸扎了花,又见甘华殿一干人等齐刷刷下跪请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便好脾气地说道:“都起来,大家都见见这位姐妹,她在家是我的丫鬟,却更似我的妹妹,你们以后就叫她兰烬,反正呀,多教些她在宫里周旋的本事,别让她被旁的嫔妃欺负了去,都听明白了吗?”平静中却自带一股威严。
“是!”
“哦,还有,皇上甘华殿的那位尚服女官是位好姐姐,叫兰云,倒是可以和你拜个把子,认个姐妹。”提到皇上,息影倒想起了什么,对着随立在一旁的小太监问道,“皇上可知道我回来?”
“回娘娘,娘娘一进宣德门,张总管就报了皇上,待主子回了甘华殿,小的也去回了皇上,皇上只笑吟吟地说‘知道了’,没准,是有什么奏折批吧。”刚说出口,小太监马上就后悔不迭:宫里最忌讳奴才以自己的心思揣度主子的意思。遇上刁蛮的主子,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但想着自己的主子不会计较那些,就笑嘻嘻地说道,“娘娘舟车劳顿,还是早些歇吧。”
息影本来生出一股酸意来,听这小太监伶牙俐齿,气消了一半,“那好,小桂子,你去吩咐御膳房做些宵夜来,我倒是饿了。”
“是。”
桔逸在甘华殿批着折子,拿捏着息影的脾气,这时候起身刚刚好,既不长了她的骄傲,又不会惹她发大脾气,吩咐了兰云替自己披上黑领的羊皮夹袄,又吩咐了兰云替拿了息影前几回就说喜欢的龙凤掐丝青铜三角鼎,还想着派张德安去敬事房吩咐送些龙瑞脑和水木沉香去朝华殿时就听张德安在殿外急急地说:“皇上,朝华殿派人来说,文贵妃偶感风寒,怕是会传染皇上,如果皇上想见娘娘,还是请圣驾晚几日过去。”
这倒好,她省亲回乡七日,自己这厢惦念着,却生生用这招将了朕一回。嘴上笑笑,桔逸也不着恼:“兰云,你就把刚才吩咐的物件送过去,顺便代朕说,朕想念得她打紧,让她快点‘好’起来。”
“是。”兰云接过口谕,轻轻笑了一下。她一直把皇上当弟弟待,又着实喜欢那调皮可爱的息影,经常上她那儿走动,一回生二回熟,一早就把息影的脾气摸了个准,这丫头,又是使小性子了。
但不料进到朝华殿,却发现太监宫女一干人等齐齐跪在地上,这倒是息影发脾气的阵势,摔东西摔多了,这些下人也倒习以为常了。笑吟吟对着内厢叫了声,“妹妹,是我。”却见内厢出来一个陌生面孔的女子,冲她行了礼,“我们小姐,不,是贵妃娘娘,染上风寒,吃过药正在休息。吩咐我见您来,代她向皇上请安。”
兰云见她一点局促也没有,想必正是息影从将军府带来的贴身丫鬟,真是有大家的风范。“你家娘娘果真病了?”急急走进内厢,摸了摸息影的额头,“哎呀,果真烫,连小脸都这般发烧,御医看过了吗?”
“说是风寒,开了一些汤药,已经服了一剂了。”
“我这就去回了皇上,让他移驾过来。”兰云起身离开,又不忘好言劝慰兰烬,“妹妹,你家主子身子骨不弱,倒是京城与江南天气相差甚大,又赶上春寒未退,你且好生照顾着,等会儿不免我又随皇上来。”
谢过了兰云,兰烬脸上却显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听兰云在外厢禀明了一切,桔逸一看玉漏,子时已过。本以为是她使小性。却分明是替自己着想。边关吃紧,又有内忧,眼前没有可以相信的人,只跟她一人说,她就马上提出借省亲之名回江南借她父亲的兵力。他只想与她说解解闷,却不料她主动把自己的忧分了去,自己却还以小人之心度她。一心想着,眼里落下泪来:“兰云,替朕更衣,移驾朝华殿!”
一行人走得急,只不过片刻,便到了朝华殿。殿里的奴才也都还跪着,桔逸心里烦闷着很:“起来吧。”半晌却不见奴才们挪腿:“回皇上,娘娘吩咐小人们侯着。”
桔逸也不理会他们,径直向内厢走去,看见兰烬,知道她是息影先前说的丫头,朝她点点头,示意她不必施礼,退到外厢去,才坐在床沿,关切地替息影掖了掖被子:“你倒是心疼朕,却不爱惜自己,京城不比江南,春寒未退,你在宫里有人伺候着,出去又不肯多带上一两个老妈子,不懂加减衣物。也怪我,只怕坏人伤着你,光给你派了侍卫却没指些宫女,早知道把兰云指给你。”说完又重重叹了一口气,却发现息影面容上微微的笑容,然后,竟然睁眼开口:“后悔了吧?”
桔逸坐在那里,胸口一个劲地起伏,仿佛气得说不出话来。这小丫头,当真狠狠将了自己一车。却又旋即一笑,再也没有比看见息影更好的了:“知不知道,你这可犯了欺君大罪!”
息影撑着床缓缓坐起来:“我若真死了,你可就如意了。”
听她不像是开玩笑,桔逸扳着她的肩膀:“你告诉朕,出什么事了?”息影不回答,穿好衣服拉着他的手出到外厢来,然后认真地盯着他的双眼:“你可给我做主。”这当然不是疑问,霸道得让跪着的奴才都打了一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