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后来我又在博望赴考之时暗派了杀手,可或许是命不该绝,每一回都让他侥幸逃过,而他遇上你,我雇的人再无法下手,只好铩羽而归。却没想到他竟然能为青荼而不顾生死回来,我这才意识到他是真心对青荼好。”
当日自己甘愿抛弃一切,将姓氏也改变而入赘宿府,全心全意对青荼的母亲好,便也似博望这般痴心啊。
“所以,我虽时刻抱憾青荼会随时离我而去,然却也庆幸她在世这两年可以有博望相伴。我面上虽怒气冲冲,心中早已经认定了这门婚事。”
“哼,真是可笑,你既然认定了这门婚事,为何还暗地通知我他们的下落?”景绫挑眉问道,似不相信。
“你错了,并非我通知你前来,真正透露消息的,是青荼自己。”
“什么?”
“是她感怀自己来日不多,而想借你的手拆散她与博望。”
青荼自己下不了狠心,便将这双决定命运的手推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景绫公主。
哪里想到她会替她请名医,寻珍奇药材?
而越这样做,青荼心里便感觉她愈发地亏欠了她。
“所以,所以她将我约到栖霞寺,其实是早就想好了要激怒我而逼我出手?”景绫这样的秉性,曾在疆场上被敌将设计了激将法,她却能冷静制怒,但对于青荼那样不温不火类似嘲笑的话,她却难以自持。
“也就在那日,或许是受了佛法感召,又或许是不想再仅仅以一缕幽魂的身份爱下去,她竟选择了自杀,那火虽大,然而她一缕有异术护身的离魂怎可能怕凡间之火?到底,她还是成全了你。”晓竹不知不觉已立于院中,苦笑道,“若非小姐生前吩咐,我为何与你朝夕相处分明看出许多端倪却始终不揭穿你?”
景绫万分痛苦地闭起眼睛,一滴泪轻轻从眼角流下,并没有注意檐廊下转过身去轻轻拂袖的连博望。
其时有风来,他恍若看见有淡淡的影子从浅碧身上抽离,飘至近前,替他抹去那一滴泪。
而相触之后,那影子越来越淡,直至消散。
——他何尝不知所有真相?当日他找到青荼的尸骨,泪盈于眶,点滴落在她尽毁的骸上,为她抹去尘世的牵绊,却发现她始终徘徊于他的身边,不肯离去。
但也默认她这般的存在。他甚至想好如法炮制,找到异人为那缕离魂再寻一个肉身——所以,他明知府中的夫人不是青荼,仍然不揭穿。
直至遇见盲道人,告知离魂不归地府是大逆不道,那大火亦是天意,若滞留阳间于她转世为人不利,最终也必如露水般消散。
他这才真正思量。
最后,终究是听从盲道士的话,而这关键,便是一颗锦灰中生的泪滴。
然而那又是怎样的一样东西?南海明珠、天山雪莲……凭他现时的身份不是找不到,但那一颗锦灰中生的泪他要到哪里去找?
直到方才,他才明白了一切。
原来能使青荼的离魂安然离开的,不过是景绫的忏悔与自己的爱意。
而冥冥中或许有天意,来世他还有机会能与她相遇,相守。
“浅碧”回眸对众人笑笑。
琐窗风雨今古情,梦绕云山十二层。
谁都以为她是那一缕心气不平的幽魂,然而谁能想到青荼的存在本就是违背天意,她早已于大火中应劫而去,如何还有来生?
而她,不过是宿府后院那一棵木樨树上的露珠,轮回了万千世,却始终挂于枝头,蒙昧无知——是青荼抛于树上那条锦带之上的舌尖之血打动了她,点醒了她。
于是,她感怀她,在青荼于大火中完全消散后依着她生前白首不相离的愿望来见连博望最后一面。
不过,她到底只是一颗露珠。
朝生。
暮死。
壹 枫蔚堂·江如书
云郡的少城主柳时旋迎娶青叶小馆的女主人薇碧的婚宴定于农历六月十五在彩玉楼举行,云郡上下笙歌彻夜、锦花铺天,南景各郡也纷纷派人携礼来贺,一时间,繁华盛景,锦绣重叠,如明媚画卷铺陈开来。
然而街市上却有人低声促狭地笑,说那薇碧果真厉害,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女子,拥有怎样的秘法,却接连让南景的两位风流少才俊拜于石榴裙下,但一提起柳少主前面那位,都禁不住摇头。
吓。那可真是个短命的主儿。
桂郡枫蔚堂的堂主,江如书,听说他风流债深,却忽然敛了心性,每日在青叶小馆逗留,更是搜罗天下至美首饰,一箱箱地送进去,更是在其诞辰时大肆操办,待终于赢得美人笑而街头巷尾也流传他会与薇碧共结秦晋之好时,却有人看见一个红衣女子日夜在青叶小馆门前徘徊,眼中有灼灼嫉妒光芒,当下便有人猜这定是哪个对江堂主情根深种的的风流债主,谁知道她是怎么就江如书设的重重阻隔,用涂抹着耀眼萤石光亮的五彩指尖指向两人,忿恨地说道:“我不许你们在一起!”
江如书只是微微皱眉,恍若并不记得何时与眼前这打扮得不伦不类的女子有过交情,轻声细语地哄得薇碧为他煮几道小菜,又言之凿凿地与那红衣女子说:“我与薇碧是两厢情愿,识趣的便赶紧离开,不然我这枫蔚堂也不是吃素的!”
那红衣女子望着薇碧真依言起身向里间走去,先是不信,继而转为不甘与忿恨:“江如书,我终会让你为今时今日所作而付出代价!”
便转身离开。
这枫蔚堂是何等地方?
它是南景的玄门重地,本不过是贩卖上古典籍的书寓,经过世代经营,却于近年来在异术界声名鹊起,其实想想也对,那些上古典籍中不乏失传的异术,偶尔得知,或许比别人探索一生也要厉害。
但就是对外自称异术冠身的江堂主竟于一个月前在设了重重结界的枫蔚堂中无疾而终,枫蔚堂中之人也纷纷噤口,仿佛真是不可道与外人的莫可名状,坊间便有人揣测是那红衣女子早先就下了一个狠毒的咒,致使江如书中咒而亡,也有人说是因为薇碧姑娘最终答应嫁与柳少主而没有选择他,他才为情憔悴,气结而死。
先前说话那位便啐道,这世间哪还有这般深情男子?却真的有不少闺中女子深信,替江如书因为薇碧那朝三暮四的女子而亡倍感到不值与惋惜。但到底天下新事多,这段故事被沸沸扬扬吵了几天后,也就成为旧闻,再搬不上台面。
贰 青叶小馆
难道如书在外人心中真的是这样一个人吗?烨眉不时用手按着额,抬首见两顶金丝轿从柳府出来,便整了整裙衫,横在街中央。
轿子行不得,这云郡虽然鲜有人认识她,却有人认出她额上的桃花印记,一时间熙熙攘攘分外嘈杂,烨眉并不多言,只指名要见薇碧,其时便有男子款款而出,刚要阻拦,却听身后传来娇柔笑声:“好。”
烨眉一怔,看那女子,只见她眉眼普通,但细看倒仿若蕴着一股柔情,使得自己也不由得将本握紧的手放松。
薇碧嫣然一笑,对上那男子的眼,“时旋,我饿了,可否陪我一道?”
“嗯。”他轻轻地牵住她的手,眼里化不开温煦笑容。
仿佛是一滴水洗净了天空,天色缥碧,烨眉眼前顿时出现一番繁盈春光。
而四处青竹围绕,竹屋前若水潺潺流过,看着四处写着“青叶小馆”字样的灯盏在风中飘来飘去,馆里觥筹交错,好不热闹,烨眉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薇碧:“这便是‘青叶小馆’?”
“当然。”薇碧调皮一笑,“你以为它是什么?与枫蔚堂一样的玄门重地吗?不,它不过是家食肆罢了。”她提起裙幅,亲自挽了烨眉穿过竹桥,“现在还没到时辰呢,要是到了戌时,这里人更多,佛家有句什么来着?——‘食过,便是欢喜。’”
她并不顾烨眉眼中的茫然,沏了三杯“雨过天青”,自己又系了兜花围裙,于桌上架起红泥火炉:“我知道你来自哪里,桂郡。”
烨眉见她慢条斯理地往那火炉上的银锅里加入食材,又不禁微微一怔——桂郡众人最擅长在食物中下毒咒,天下人谈之色变,但凡外乡人在桂郡做客抑或接待来自桂郡的客,都会下意识地问其是否下了毒咒,传说这样毒咒便能得解。而自己的家族烨氏亦是众多施咒者中最为有名的氏族,薇碧既能猜到她从桂郡而来,想必也能从自己右额上的桃花印记猜到自己是烨氏族人,却仍能神色不变,可见胆色极佳。
薇碧却不说话,不多时便在三人面前摆着的青瓷小碗里盛上碧玉梗米粥,莹透喜人,四处留香。
“说正事吧。”烨眉敛色危坐,“但求薇碧姑娘看在往日与如书的情分上,能替他报仇。”最后还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
叁 上古异兽
“哦?”薇碧正用银匙轻轻划拨面前的粥,时不时放到嘴边吹气,此刻听她提起,停下动作,只微微笑着,“难道烨眉姑娘要我自戕?”又指了指对面的柳时旋,“又抑或是帮你杀了眼前这个翩翩少年郎?”
烨眉心一惊,看向薇碧慵懒含笑的眉眼,才知道她是在拿那坊间所说江如书因她选嫁柳时旋而抑郁身亡的传闻开玩笑,但那神情却又端端的认真,忙不迭敛巾施礼:“不,不,姑娘说笑了。”说话间眉头却不由得更加紧缩——“事实当然并非如此。”
“那江堂主难道真的是早就中了那红衣女子的怨咒而亡?”柳时旋此刻插话,他着了一身白色的烟罗纱,衬映着若水摇曳的水光,显出一种硬朗的秀致,“又或者还有另一层真相?”
烨眉在他的注目下忽然感觉有些吃力。
是那红衣女子闯过重重结界,出现在众人眼前,困兽般大叫着:“江如书,我今日便是为薇碧而杀你!”,五彩指尖闪烁着骇人的光芒,便有利齿般的力量似烈焰洞穿了江如书的肺腑,瞬间化为青烟消失在惶惶碧空。
而那女子脸上有赤色鳞片隐隐浮现,以倨傲姿态睥睨着四处逃散的枫蔚堂众人后勾起嘴角妖冶一笑,再不见踪影。
烨眉那日也在枫蔚堂中,亲眼看见江如书化作青烟而去而无能为力——她为他下过无数次咒,为他扫清过无数的乱石蒺藜,却无法及时找到一个咒来救他,甚至于后来催动全身的力量,也只能隐约感受到她的气息残存在云郡之中。
直至过后收拾枫蔚堂,在那本残破的《异兽行》上看见“上古有异兽,贪食,善妒,可化人形,乃万火之精,周身赤焰,火毒汹涌,中人立死……”的记载,才隐隐猜测那有着让天地动容力量的红衣女子并不是人,而乃上古异兽所化。
是怎样的际遇让江如书情债深种,这对象却是一只有着万年道行的异兽——她看见心爱的男子与别的女子在一起,便生嫉妒,早已经发出“我不许你们在一起!”的警告,他却毫不在意,还在她面前炫耀自己的幸福,她一气之下唯有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