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记
这夜青叶小馆里依然传来食客划拳的喧哗,薇碧却靠在椅背上睡着了,柳时旋自竹桥上提灯而来,见她睡得极沉,便坐在她的身旁,猜测她的梦境中是否有他。
而她的手蜷于他的掌中,被温暖包裹,隐约做了一个梦——她年幼时因贪食热粥而损伤了味蕾,唯独辨不出咸味,而有个温婉细致的男子刮她的鼻梁,说:“薇儿别哭,不如这样,爹下的这个咒诀便是只要不食盐便可活,让受此诀诅咒的人都陪着你不得食盐好不好?”
她在梦中忽然笑出声来。
不是因为那个咒是为她独创。
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那个男子过后还以终生的异术修为下了一个咒诀,那就是,所有要害她的异术师都不再有行使异术的能力。
而是那么多年以前的事情,她竟然记起来了。
其时柳时旋靠在椅上也昏昏欲睡,忽听见微微声响。
只见桌上那本原来合上的《异兽食》大开,书页上画着的是精火兽正在吸食一碗粥,风吹拂过来暖暖的,他心里笑自己大惊小怪便又阖上了双眼。
只剩下不知是风声抑或其他的声音在夜色与食香中交融。
还有隐于薇碧鬓发下的数朵金色桃花,兀自灿烂绽放。
密令是在冬夜子时到达桂郡的。
彼时,月影婆娑,忽然落了雪,簌簌地打在凤尾竹上。然而清风阁中却是一片融融暖意,疏颜正兴起要为客人们清唱一曲,有信鸽扑啦啦地落于栏杆之上,顿时让喧嚣的清风阁沉寂下来。
“嘿,没有画像只说刺客左手受伤如何让我们在茫茫人海中去寻一个刺客来?帝君也太难为我们了。”
人群中遂起了一阵附和声,疏颜细听,原是新帝景润于祖庙祭祀回宫途中遇刺,盛怒之下令全国戒严,凡有可疑者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
“又不是认识的故友,真当我们像他那样目光如炬,明察秋毫?”人群中不知是谁嗤笑了一声——景润本是二皇子,并非合法的帝位继承人,凭一双铁手与无数人的鲜血才建立起来的政权,桂郡官吏虽然表面臣服,但山高皇帝远,平日里言语也一贯弗多尊重,“疏颜姑娘,你怎么不唱了?别去管这劳什子事,今朝有酒今朝醉!”
“胡闹!”一旁沉默的靖江王却生了气,叱责手下,“帝君岂容你们置喙?”继而干笑了两声,向疏颜行礼,“若不慎冒犯了帝君,还请疏颜姑娘多多美言几句。”
众人闻言皆愣了一下,联想到疏颜短短几个月便能在魏府被烧毁的官邸原址上独力开设清风阁这般奢华的酒楼,必是有着极深厚的背景,但谁都没有想到——这女子竟是景润安插在桂郡的眼线。
顿时冷汗涔涔,如芒刺在背。
疏颜还未来得及表明不追究的态度,却蓦然起身——
众人的视线亦转移到那掀帘进入大厅的男子,只见他玉簪束发,右手执箫,似浪人又似书生,身上青衫暗湮了污渍,气质却是优雅,从容。
能令上得天眷的疏颜柔眉顺目的男子,到底是何身份、背景?
众人识趣离开,偌大的清风阁大厅只剩下两人,最沉默的那一刻,有泪水从疏颜面上轻轻滑下,铜漏滴答,似一阵风在记忆中穿行。良久,还是男子开了口:“疏颜,果真是你?”
带着些迟疑、困惑。
“是我,士别三年,管大哥别来无恙。”
她想起三年前与管舒相遇的情景,仿佛就在昨日,然而那些话如鲠在喉,她忽然想笑,哪怕是向他证明她现在过得很好,但那笑容未及成形便已凝固。
——她看见,他藏于袖中的左手瑟瑟发抖,身体再不受意志控制,蓦地软倒,口中亦吐出一口鲜血。
清风阁的暖厢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甜香,闻起来极醉人,男子仍在酣睡,偶尔因伤口疼痛而紧皱了眉头。疏颜挑亮了灯,心中密匝匝闪过许多念头,总觉得这情形似曾相识。
那时候,疏颜并非上得天眷的美姝,甚至这桂郡对她来说也是陌生得很,她从外地至此,昏倒在魏府门前,醒过来时便见到闻名桂郡的闺秀,魏湛容。
她并不问她来历,只着人用银两打发了她:“这些银子够姑娘吃穿一阵,即时出府找个地方做些营生吧。”
那小姐,虽生了一副明媚容颜,眉间却暗宿了一股哀戚,举手投足间皆是淡淡的疏离,疏颜却似铁了心要报救命之恩,对她深深一拜:“小姐,我在桂郡举目无亲,不如小姐心善,予我一片栖身之所,也容我在身边伺候,以报小姐大恩。”
饶是如此乖巧,如此卑微,疏颜仍担心这生冷面孔的小姐会拒绝,却见她一笑:“你若不嫌我是个不祥之人,留在府中与我说说话也是好的。”
即是从那之后,她留在魏府做了湛容的贴身侍婢,也才渐渐知晓她天生丽质,追求者不计其数,甚至连二皇子景润相聘也被她回绝。三月前她与帝都长史之子连城诀结有婚约,可谓十足幸福,但不知为何那男子却于成亲前横死,便渐渐有人传闻是湛容犯了凶煞,命理克夫。
魏府世代为官,魏大人因与宗室皇亲立场不合被弹劾,三年前才迁回云郡,但云郡素来风气旷烈,并不理会这无头谣传,自疏颜被收留在府中的数月,上门求亲之人仍络绎不绝,然而其时湛容又突生了怪疾,遂心灰意冷,闭门不应。
此疾在病发时会有桃花斑块遍布体肤,病愈时又如那些风闻般去无踪影,但反反复复并不能根治,府中也秘密请了几位名医,只答是种无名毒,饶是用了不少法子仍束手无策,而湛容亦因此而渐渐信了命。
于是,在疏颜为湛容出府抓药,有机会领略桂郡百里街市繁华,路遇杂耍艺人街头献艺,或逢朔望集会,嫁娶盛事,皆细细道与湛容时,湛容总会有片刻的失神,继而联想到以前连城诀带她出游,又故意唤她“娘子”惹她薄嗔“不要脸”时的种种情景。
想罢,即使是牵扯出甜蜜,她也知道使得周身温暖的,不过是如那灯会上迷离的光,霎一霎,就灭了而不可复回的记忆。
也是一个冬日,疏颜见湛容在府中苦闷,便撺掇着她女扮男装去观月影灯会,嬉笑追逐间,不慎转进暗黑巷道,被二三持刀街痞围住,逃脱不了。
正思忖该如何应对之时,却见湛容苦笑,暗夜中紧握住她的手:“都怪我命带不祥,不肯乖乖待在府中,现在还连累你陪我遭此劫。”说话间却已自解了衣裳,露出雪白肌肤,对那些持刀的歹人喊道,“放过她,冲我来!”
疏颜料不及湛容会以堂堂小姐身份牺牲自己如此待她,忙不顾那些明晃晃的刀影替她穿上衣裳,其时月影明灭,似有风来,错愕间歹人悉数被制,动弹不得,黑暗中有男子浑厚的声音响起:“姑娘别怕,歹人已被我制住。”
循声望去,先看到青衫一角,只见义勇为的男子剪影修长,恍若从画片中走出,那迷人的英姿如同藤蔓般,瞬间紧紧缚住了疏颜的心,而还未来得及道谢,湛容身形一顿,摇摇晃晃,最终跌倒在男子的怀中。
而那男子怀抱着湛容,亦身形不稳,昏了过去。
疏颜看着男子左手挡住的腹下伤口汩汩流出些黑血来,不禁跺了跺脚:“哎呀,该死。”
其实该怪的……当然不是在运功救人前就已身受重伤的管舒……疏颜无数次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总是会将不甘归结于命中注定——
她日夜守候管舒,算准时辰等他醒来,忙挑选了明艳衣裳——她只要自己适时地出现在他面前,以自己最美丽的时光遇见他。
然而当她心怀欢喜推开房门时,却看见同样刚苏醒的湛容正坐于榻前,仔细端详管舒身上的伤,而管舒默然、含笑。
那一刻,疏颜认了命。
已至次日清晨。
下人来相请的时候疏颜仍撑力守候管舒,如三年前一般,只听得房中窸窣声响,惊觉床榻一空,思量弗多,心里急惶惶要拿下人责问,然而门扇一开,管舒轻轻从屋外翩跹而至:“我在这儿。”
疏颜既欢喜又觉委屈,强自冷了面孔,眸中有光盈盈而动:“你的伤还未大好,怎的就一个人出去?缉拿刺客的布告已贴得满城都是,若被人发现,纵使你武艺再强,也必逃不脱靖江王府三百青衣卫的围剿。”说着,将一方布告扔到桌上,给他瞧。
他见那布告上端端写着刺客左手受伤,又向东南方向逃脱,若按伤后脚力及功力预计,此刻必定藏匿在桂郡,桂郡官吏们虽不热心,却也冲着那赏银而蠢蠢欲动。
“哼,那小子倒是长进了些,但我当初能九死一生,今日亦能在这黄口小儿的布防中安然无恙。”说吧,竟端起疏颜用来替他清洗伤口的女儿红,豪饮起来。
疏颜唇瓣微启,欲语又止,片刻过后见他因烈酒烧在肺腑而蹙眉忽然嘲讽地笑了笑:“当初若没有我,想必你如今也不能说出这样的话。”想到这里,疏颜不禁微微叹息,本以为他的情是出于报答,于是当初仍抱了希望将真相告诉他,却没想到只换来他一笑:“大抵缘分便是如此,你对我钟情,我却爱上她。”
那般波澜不惊,仿佛在说着与自己无关的旁人事,她恨他,恨他漫不经心的调调,看似无意,却狠狠刺痛了自己的心。
继而抢过他手中的女儿红,酒与泪一起,扫过喉,禁不住也强烈咳嗽起来。
没提防,就被管舒紧捏住了下颚:“那你为何帮我?不如去那小儿处告发我——据我所知,你现时的一切,其实都是他给的!”
酒坛摔在地上,却没有碎,清冽的液体蜿蜒一地,衬着地毯的颜色,猩红。
疏颜笑靥清浅,一字一顿道:“因为,是你。”
晨阳挥洒,疏颜瞧见熙熙攘攘的桂郡街市,忽然想起三年前的那场大火,湛容湖蓝色的裙衫在大火中轻轻拂过,似涟漪,层层叠叠荡漾开来,而今,魏府被大火烧毁的废墟上建起了清风阁,金碧相射,锦绣交辉,更加辉煌、热闹。但斯人已逝,记忆、情谊亦似被那场大火吞噬干净。
除了个别人,谁也不知道当年疏颜如何以卑微身份从帝君那儿获赠这么一座楼阁,然而疏颜却知,桂郡人眼中除了惊羡,更多的是鄙夷,仿若被帝君斩杀的性命全都因疏颜而起。
但这些,她都不在乎。
——一个女子想要得到所求,当然是需要牺牲一些东西的。
舍得,舍得,能相舍,方才有所得。
但她似城墙般坚硬的心却在重遇管舒后分崩瓦解,绒毛似的雪渐渐在疏颜思量的过程中化成了细针般的冰雨,密密地,迎面刺来。
“听说帝君十日后将在景城郊外踏雪围猎。”
并不确凿的消息,轻描淡写地从疏颜口中吐露,折叠成极小方块的杏黄色纸条蜷在手心——这是她如今唯一能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