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清之听了,一张脸随即黑了下来,喝道:“来人,查查谁在外面抢人了?把这些不长进的奴才绑了,一人先敲四十板,再听候发落!”然后向吴莹玉伸手虚让一让,说:“不值得为这些奴才生气,走,进客厅说话。”
吴莹玉边走进客厅边说道:“你的家法很严的嘛,怎么还有这样的下人?说是‘郑大人府上朱管家的外甥’带人惹的事,莫非不是你府上的下人?”
郑清之说道:“‘朱管家的外甥’,好大的威风!来人,把朱管家叫来!”接着又吩咐,“给小姐上茶!”
不一会,朱管家走进客厅,向郑清之拱手行礼后,问:“大人叫我吗?”
郑清之说道:“你的外甥哪来的威风,敢在临安大街上抢人?还有王法吗?说是‘郑大人府上朱管家的外甥’把我也挂搭进去了,临安的老百姓是骂我还是骂你?”
朱管家嗫嚅着说:“这畜生越来越不成样了,大人息怒,小人一定严加管教!”
吴莹玉高坐在座,抿了一口茶,笑眯眯的说道:“怨他们没长眼,惹到我的头上,已给我一人抽了两鞭,朱管家不会怪我吧?”
郑清之说道:“这是我恩师的千金,你大剌剌的进来,没看见吗?唱个喏不难为你吧?”
朱管家连忙朝吴莹玉深深打了一躬,说道:“小姐万福金安,小人的外甥不长眼,小人也不长眼!有劳小姐管教,我这里谢过。”因见金碧莲站在吴莹玉身旁,虽说衣服旧了些,却也气定神闲,不知什么来路,便也拱了拱手,说:“这位小小姐受惊了,小人给你请安。”
金碧莲自出娘胎还没有人叫过她小姐,给她请过安,此时倒真有点受宠若惊,不知说什么好,只看着吴莹玉。吴莹玉则微微含笑,客气中带着揶揄的说道:“难为你的外甥给我牵马带路,谢啦!”
郑清之向朱管家挥挥手,说道:“忙你的去吧,你那外甥再有什么不是传到我耳里,你这管家便算当到头了!”
朱管家连说了几个“是”,弯腰控背退出去了。郑清之对吴莹玉说道:“有下人如此,倒叫小姐见笑了。小姐远来临安,不会没事吧?若要我做点什么,直说就是。”
吴莹玉说道:“我还真有事哩!只能对你一人说。”
郑清之对躬立于门口,随时听命的下人说道:“你们出去,把门带上。”
吴莹玉问郑清之:“你还记得去年春上的事吗?”
郑清之问:“你说的是?”
吴莹玉说道:“去绿柳山庄夺取三宝的事。”
郑清之说道:“记得啊?毕天祥先把三宝送到我府上,我随即和他一起送进宫去的。当天晚上皇上在集英殿赐宴,还在席上打开锦盒看了,当真个个价值连城。你忽然提起这事,有什么不对吗?”
吴莹玉说道:“这三宝是我从蒙古大和尚额音和布手里夺来的,离开绿柳山庄后便交给了毕天祥,此后的事便不知了。今年春上开始,江湖上忽然传言,说送进宫去的翡翠西瓜、夜明珠倒也罢了,那羊脂玉如意竟是假的!我这次来临安便是查明此事,若是假的,一定是毕天祥半道上换掉了,便有欺君之罪,还得着他把真的羊脂玉如意交回宫中。”
郑清之说道:“有这等事?毕天祥的胆子也太大了!小姐打算怎样查?”
吴莹玉假意沉吟一会,才说道:“羊脂玉如意是真是假,只怕我见了才知。只是藏于宫中,我不能见到,是以有点为难。——当年我爹升任参知政事时,王皇后曾召我娘和我入宫觐见,是绍熙年间的事吧?当时我也只有金碧莲这么点年纪,不知王皇后此时尚健在否,中间隔了个宁宗,该称太皇太后了吧?”
吴莹玉此时忽然提起当年入宫的事,也就是告诉郑清之,当年我能入宫,靠的是老爹,现在你能否让我再进宫看看?就事论事,既然羊脂玉如意非得要吴莹玉看过才能辨出真假,除去叫吴莹玉入宫,便别无良法。总不能把羊脂玉如意拿来府中,请吴莹玉辨别吧?郑清之说道:“王太皇太后倒还清健,你若要进宫,必得我先奏明皇上,由皇上定夺。不知你住在何处?就住在我府上如何?几十年不走动,该见见你嫂夫人吧?”
吴莹玉说道:“我还住梅花庵吧,那里清静。真该给嫂夫人请安,只是我这身打扮,就像你说的,像个跑江湖卖解的,如何见得嫂夫人?再说,几十年不见,真要见了,也该备上几色礼物吧?”
郑清之笑道:“由你,别人是‘客随主便’,我就算是‘主随客便’吧!皇上若宣你进宫,我再着人去梅花庵请你。”
吴莹玉离开郑府时已是午时,郑清之虽一再留饭,吴莹玉却执意走了。官府不是江湖,她真觉着素面简率不便走动,再说金碧莲跟在身边,着实也得换换行头。吴莹玉先找一个饭店打尖,然后给金碧莲置备衣物,自己用的钗钿衣裙胭脂花粉也备了个齐,这才向梅花庵走去。
吴莹玉沿御道向南,一直走到凤山门,再沿皇城的城墙向西,进入凤凰山——从繁华闹市进入寂寂空山。吴莹玉是与金碧莲两人合骑在马上,多少年了?吴莹玉从没有和一个小女孩如此近距离坐在一起,肢体的接触触发了她的脉脉温情,她越来越喜欢金碧莲了。想想这丫头也真不简单,见了宰相大人居然能学着自己不卑不亢,安然行礼!她不觉说道:“我的膝盖是跪过皇后的,所以一般是不向人下跪的了。”
金碧莲应道:“我对宰相都没下跪,对别人也不会下跪。”
吴莹玉说道:“对天、地、君、亲、师才可行跪叩大礼,别人嘛,不管长幼尊卑,敛衽即可。”
金碧莲问:“对恩人呢?”
吴莹玉说道:“若是救命大恩,有再造之德,可视同‘亲’,不妨行跪叩礼。”
金碧莲说道:“我只对夫人行跪叩礼!”
吴莹玉听了,心想,这丫头倒知道知恩图报!心里越发喜欢。金碧莲忽然说道:“宰相大人说给我几个钱买衣服穿的,怎的没给我?这叫做口惠而实不费!”
吴莹玉笑道:“别急,会给你的。”因见她出口不俗,问道,“读过书吗?”
金碧莲说道:“跟着村上的人读了三字经和千字文,如今也还背得。”
走了约两、三里路,进入一个山坳,只见三面屏山虽不突兀,却是满目青翠。左面靠山根犹见绿树葱笼,在绿荫之中,露红墙一角,不消说,这便是梅花庵了。山门前两株老梅铁杆虬枝,几十年过去了,枝叶依然长得葳蕤。吴莹玉下了马,又扶金碧莲下了马,见两扇黑漆大门虚掩着,用马鞭敲了两下说道:“德清小尼姑何在?故人来了,还不出来迎接?”
一个中年女妮闻声走出来,先念了声“阿弥陀佛”,问道:“施主说哪个小尼姑?本庵数我年纪最小,也三十有五了,只怕施主找错了庵了吧?”
这尼姑话刚说完,又有一尼走出,模样清癯,看样子年纪已近五十。只见她合掌笑道:“一枕梅梦三十年,德清还小吗?当年的疯丫头还疯吗?——小姐请进。”
桃花庵并不大,前后三进,大门进去是一个天井,天井里放着一个硕大的香炉,两旁种了几株拍树。第二进塑了个观世音菩萨,善才龙女分立两旁。第三进便是内室了。因为权贵们的夫人小姐常来进香——其实是散心,后面很有几间极精致的臥室。当年的吴莹玉可谓临安城里无处不到,无事不敢为,这梅花庵更是常来常往,和德清便是那时候结识的。此时要随德清进禅房叙话,遂对金碧莲说道:“你一人随处看看吧!”
金碧莲回了声“是”,问道:“见菩萨要叩头吗?”
吴莹玉答道:“愿叩就叩,不愿叩就不叩;有所求就叩,无所求就不叩;叩头时当它是天,不叩头时当它是木头。”
金碧莲又回道:“知道了,夫人!”
德清笑道:“你这话说得太透了吧?”
吴莹玉也笑道:“说透了好,可不能哄小孩子。”
两人进了禅房,德清亲手给吴莹玉沏了杯茶,笑问:“怎么这丫头叫你夫人?你又是哪门子夫人?”
吴莹玉笑道:“如我这般年纪这般气度,不叫我夫人叫什么?叫我婆婆吗?我可不爱听!”
德清说道:“这丫头面貎身材都不错,还透着机灵,给我做徒弟吧?”
吴莹玉笑道:“趁火打劫了不是?我嫌一人行走江湖气闷,想找个人做伴说话,才打算收她为徒。我还没给她说呢,你倒看上她了,我能让给你吗?”
德清笑道:“呆子,谁要你让了?你认她做干女儿,我收她为徒,做师父的总没有做干娘的亲吧?”
吴莹玉想了一想,说道:“在江湖上混了大半辈子,我还真想身边有一个亲人,不过也得问问她愿不愿意!果然如此,真正便宜了这小妮子!”
两人才说了几句话,那一中年尼姑走进禅房对德清说道:“刚才有两个汉子进庵,说是随喜,也往功德箱里扔了几个铜钱,却又并不礼佛,两只眼睛骨碌碌乱转,像是在搜寻什么。见了那小丫头,两人一对眼神走了。我们这庵一年之中难得有汉子进来,这两人只怕不是个好相与的!”
吴莹玉对德清说道:“盯上我了?好快啊!”
德清说道:“你若是要我帮忙,快把这次来临安所为何事告诉我。”
吴莹玉说道:“那是自然,瞒谁也不能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