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贺享雍文集(第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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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中篇小说 又是一个秋天(1)

第一节

一声清脆的笛音,带着渠江凉爽的空气和山野怡人的微风,击破夜的静谧。先是一支长笛独奏,节奏不紧不慢,曲子轻柔舒缓,宛如从散云台流下来的山泉水,融一路色彩、芳香和声音,汩汩地注入桃花溪。接着,好几支竹笛跟在长笛后面,同时吹奏起来。节奏加快,如疾风,似骤雨,激越代替了舒缓,轻柔让位于高亢,像大溪口喧嚣而下的山洪,一泻千尺,扎进浩瀚的渠江,粗野的轰鸣震得周围的空气也发抖。

笛音是从高贤墓那里飞过来的!

传说很多年以前,有一位读书人,放下官不做,来到这巴山蜀水的山野里。那时,山野里树木参天,桃李盛开,牧草青青,山泉流淌。湛蓝的天空上洒下千万条柔和的金线,在青枝绿叶和茵茵碧草上跳跃,一切都是那样可爱、美丽。读书人仿佛进入人间仙境,再不愿离开,就在山脚结起一间草屋,娶妻生子,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早上看看朝霞,傍晚瞧瞧落日,种种花草蔬菜,教儿女孙子吹吹竹笛,优哉游哉,享年九十。死后,不知皇上发了哪根神经,忽然送他个“高贤”的封号,大兴土石,留下了一座森森然的墓。

先前,郑家坪人只知道墓中躺着的是自己这宗人的先祖,在三月清明、七月半和腊月三十的日子里,来墓前焚几炷香,化一把纸,放几挂鞭炮,又按下小孩的头拜几拜,以求亡灵庇护。几年前,来了两个城里人,将一块木牌挂在墓上,木牌上的“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几个大字十分醒目。周围划出一亩大的空坪,不准开荒,不准采石,四边植松栽柏,严加保护。郑家坪人才明白这位逝去的祖先,不爱荣华富贵,连皇帝爷也表扬了他,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自豪劲儿。

如今,墓周围的松柏已渐渐成林。白天,树影婆娑,挡住了天上的阳光;夜晚,凉风习习,送来松柏的清香——好一处乘凉聊天的好地方。

在笛音响起的时候,郑海柱正躺在床上生闷气。凭笛音,他脑海里马上就可以勾画出一幅夏日夜晚的美妙图画——三婶娘和四伯母爱拉闲话,此时可能正靠在墓碑的青石上,说些七古八杂的龙门阵。黑子爹爱讲古,常引来一群半大孩子围在膝边,这会儿也许正安排包文正到开封做官。孩子们听得入了迷,黑子爹却突然在高潮处打住话,问:“该哪个打扇……”话音未落,早有几个孩子站起来,对着黑子爹“噼噼啪啪”摇动蒲扇。黑子爹半眯了眼,任凉风吹怀,那神情比包老爷坐了开封府还惬意。林子外边,则是三姑六嫂的领地。她们爱聚在一起,说些儿女间的私房话,不时爆发出一阵“咯咯”的欢笑声。仔细听时,却又什么也听不清。只有石芳嫂不“野”,爱把孩子搂在怀中,一边奶孩子,一边深情地望着吹长笛的丈夫。海丰哥的长笛远近有名,发音清丽悠扬,富有山野风味。黑子和牛子只要一听见海丰哥吹笛,心里就痒痒,不参加进去吹一阵,一夜的觉也难得睡好。

这时,那竹笛的合奏更急骤更清越了,像从天边滚来的一股飓风,连根拔起桃花溪边的杨柳,连同泥土和柳叶的香味一起压过来,使人透不过气。

这也是一支古曲,由祖先一辈一辈口传心授保存下来。尽管传的人和学的人都把一支曲子吹得入情入景,却并不能体会其中意思。也是那两个城里人,还没把一支曲子听完,便拍掌大叫:“太美了!太美了!”然后告诉大家这是一支古老的田园牧歌。里面有风、有雨、有溪流、有牛羊的呼唤和打场的欢乐……听这么一说,吹了一辈子竹笛的郑家坪人又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吹的却是自己——自己的家乡、自己的劳动,这一切又是那么美好、纯洁,不由得吹奏起来更得劲。

可不,此时笛音渐渐低了下去,又变得十分舒缓起来。是风来了!高山的风轻轻地从面颊拂过,一只山鸡从树枝上轻展双翅,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牧童挥动牧鞭,牧鞭和树枝在风中簌簌有声。

突然,仿佛琴断了弦,四周一片静寂,连风也遁得毫无踪影。正在人心为之担忧的时刻,长笛又一阵轻吟,那是山径上牧童“沙沙”的脚步声。接着,短笛搀和进来,“沙沙”的脚步声变成了牛羊的迅跑。那牛羊沿山溪疾奔而下,石路咔咔作响,树木被撞得左右摇曳,而几声惊吓的鸟鸣,尖声而起又徐徐远去……

这曲子郑海柱太熟悉了,他也是郑家坪吹竹笛的高手。要是在平时,他早就憋不住,跑去参加合奏了。可是今晚,外面的笛声越欢快激越,越勾起他心里的烦恼和痛苦。

明天,海丰、黑子和牛子,都要出远门,到外面的大世界里挣钞票。所以,他们今晚聚在一起,吹一支古老曲子,来向这千百年的日子告别。

外面的世界是一个令年轻人神往的天地,柱儿也想跟海丰哥一起去,可是爹不准,柱儿便把一腔不满和怨恨全记在爹头上。

此时,柱儿爹郑安义正从厨房里端了夜宵往外走。这已是一个五十开外的老头,脸膛也许是刚被灶火烤过,抑或是被日光敷出的本色,显得红润润的。岁月的刻刀虽然毫不留情地在眼角和脸膛雕下了几根皱纹,却并不深,显示出不论何时都对生活称心如意的样子。身材不高,更显得像一座石墩般硬实。他把两碗面条端到桌上,进屋叫柱儿,声音与身体极不相称。

“吃夜了!”是慈父那种充满关切和爱的呼唤。

“吃嘛!”柱儿闷声扔过来一句硬邦邦的话,爬起来,看也不看父亲,径直“橐橐”地走过去,抓过面条便“呼哧呼哧”地吃起来。

郑安义跟过去,嘴角挂满卑谦的笑,想说什么,看看柱儿,又什么也没说。在碗里搅动一阵,把一块黄酥酥的煎蛋夹到柱儿碗里。

柱儿抬起头,翻翻白眼,用筷子把碗沿磕了两下,碗沿发出两声清脆的音响,随即又把头埋下去。

父子俩再也没有抬头,除了吃喝的声音外,周围的空气都仿佛成了固体。灶膛里燃剩的柴片,发出一声轻轻的炸裂,也像一声霹雳。

然而,外面的笛音又顽强地向这里板滞的空气撞击,声音时而欢快,时而轻盈,时而迸发出如花的馨香,时而热烈奔放。听着听着,这里父子俩都纳闷了:是怎么的了?刚才吹到牧童赶着牛羊下山,接下来应当是最令人心房颤抖不已的一段高潮:先是狗的汪汪互吠,接着是柴扉的砰砰开闭;是母亲的欢呼,娇儿的淘气;是老人的对弈,是姑娘的嬉戏……可是,像阳光突然失去色彩,整个高潮的曲调不但杂乱,而且低沉郁闷,最后终于在最应激越的地方,笛音顿消。

那当儿,郑安义抬起了头,想看儿子。却没防备柱儿也正往上抬头,父子俩目光一碰,又各自低垂下去。

半天,郑安义实在憋不住了,突然道:“吹的什么东西!”

柱儿说:“你管!”

这是父子俩今晚第一次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