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贺享雍文集(第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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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短篇小说 河街·彩画 (1)

河街·彩画

河街

早先,这里没有县城,唯有渠江悠悠南流。客商撑舟驾船,或顺流而下,或逆流而上。日子久了,有人在江边择基,修吊脚楼,供来往客商歇息,兼卖茶水饮食。那吊脚楼现在看来十分原始,然当时却有一个雅号——芳榭,足见其体面。有了榭,便难免不进行市场交易,要交易就需要有场所。于是在榭的里边,劈出一狭长带子,镶了极好的青砂石板,起名河街。后来,富商大贾们看中了这里的风水,就纷纷在河街上面占地为王,大造楼堂馆舍。那些楼房自然比河街的榭气派得多,房屋雕梁画栋,门楼五脊六兽。再后来,县老太爷看这里遍地油水,害了“红眼病”,一举而把“办公室”由大老远的地方迁来此处——这是西魏文帝年间的事。其间经过一千四百多年的日月演化、四时交替、生死循环,至公元一九八六年,这里成为了拥有十四条街、八条巷、六个居委会、三万四千多个芸芸众生的现代城镇。

河街里边有一道古墙。河街起于东门古渡,经“衙前嘴”(过去县衙门前面)至“验尸亭”(过去杀犯人的地方),长约一公里,古墙就有千米之遥。说是墙,也可算作上面的房屋保坎。因这里地势西高东低,后来的商贾们要在河街上面修房,便不得不先用石头垒起一道丈余高的石壁,填平地基,再兴土木。那块块青石,如今芳颜已褪,恰如皱了皮、豁开嘴、人老珠黄的老媪,面上蒙着层斑驳灰暗的苔藓,叫人看了会生出许多怜悯。

古墙的几分悲凉,还在于墙头的十几株千年古榕,根如虬龙,从古墙上筋络似的突兀出来,又铁爪般从墙缝插进去,弯弯曲曲,纵纵横横,缠缠绕绕。许是得了地利之便,古榕千年不败,铜干铁枝,叶大如掌,浓荫严严盖住一条河街,河街人便时时感到一股阴晦苍凉之气。

古墙把河街与正街分成了两个世界。三里之城七里之廓,县城真正的城墙还在西、北、南三面。近年来镇子吹气球般膨胀,早已将道道城墙夷为平地,一座座高楼和新市场拔地而起。县委、县政府全都聚在河街里面的街道上。那些建筑自然不是雕梁画栋的陈年老货了,而是一律钢筋水泥带阳台的高楼。街道也一律的水泥路面,又宽又大,整日车水马龙,好不热闹。而河街则一切依旧,房是灰不溜秋的低矮木楼,街是狭窄的碎石板路,晴天一街灰,雨天一摊泥,既没有商业交易的热闹,也从无要员问津。来了上级或外地宾客,本县的要员们只陪着在别的繁华街道走走,或参观汉阙,或游览文庙。河街人于冷清中,便又感到自己是一个被遗弃的妇人,好不凄惶。

更令河街人难以忍受的是,活人不肯光顾河街,死魂和凶犯却偏爱这里。早几年,一个应该落实政策而没有落实的汉子,挂一根绳子,在河街古榕下自缢,好像河街人欠他什么似的。接着,又有几个外地流氓,连续劫持少女到河街作案,河街由是又蒙上一股凶野之气。胆小的人听见河街就发怵,更不敢涉足河街了。不来也罢,又偏去寻什么“根”,考证出河街原是一块肮脏之地。不然,新中国成立前的“衙前嘴”,为什么成为烟花女子卖身之地?全城周围百里,为什么杀犯人要在河街南头的空坪里?河街人听了,好不难过,可又没办法。谁叫河街寒酸?

如果只受点气算不了什么。人生在世,哪有不受点窝囊气的!可单单苦了河街的年轻人。河街的姑娘聪明俊秀,艳如桃花,嫁出去,却比别街的姑娘低一个档次。河街的小伙子,一个个身强体壮,一米七的标准汉子,可姑娘一听说河街,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别街的母亲骂女儿:“不老实,把你嫁到河街!”偶有一个娶进来的,也是“处理品”。

河街人气,河街人恨,河街人骂娘,河街人抗争。老年人聚在原民国时期的县府文书、现政协委员黄老先生家,给县政府写第道改造河街的意见书。年轻人则化气愤为力量,为振兴河街,该读书的发奋读书,能挣钱的大力挣钱,以谋有朝一日,共雪街耻。

忽一日,一队挺胸腆肚的富态人,指指点点出现在河街上。眼尖的人马上认出,是县委、县政府、人大、政协、宣传部、精神文明办、广播电视局等各级领导。河街人好不惊诧:莫不是要重建河街么?但为什么不见城建局领导?迷迷惑惑过了半日,总为本县要员光临了河街而高兴。天黑,黄老先生传下话来,明日河街居民全体行动,打扫街道,省里电视台要来拍电视。这电视专门介绍河街历史沿革、风土民情。

河街一下子欢腾起来,一时锹飞锄舞,洗门面、擦窗户、清垃圾,文明礼貌月也没这样认真干过。上电视电影可是了不得的! 河街人惊讶中有欣慰,欣慰得有点不安生。

又一日,拍电视的省城人果然来了,又是县里要员陪同。女的描眉画眼佩戴首饰耳环,修饰得十分好看,男的头发长而蓬乱不修边幅。一进入河街,便喜得眉开眼笑合不拢嘴,一个劲儿对着龇牙咧嘴的古墙拍,对着裂缝中的蒿草拍,对着千年古榕拍,对着凸凹不平的街道拍,又驾了小舟到河中央,对着低矮的屋宇拍……然后带了心满意足而又不无遗憾的神情,告别而去。

河街人从此打听着注意着。

再一日,上级传话下来,今晚播放有河街的电视片子。霎时,河街人一颗盼望已久的心忽地落下,却又感到慌慌得难受。日头还在江中跳跃,河街人便齐齐聚在电视机旁,一面骂喋喋不休的广告节目为“卖狗皮膏药”,一面拿了广播电视报不断地对腕上的时间 。

河街终于出现了!悠扬的电子音乐中,一条浩渺的大江,水波微澜,银光闪烁,朝阳东升,天水一色,蔚为壮观。屋宇徐来,木门木窗,圆梁圆柱,极为雄浑。且高矮参差,错落有致,彩霞辉映,宛如画图。河街人不觉惊呼:啊!这是我们河街么?怀疑花了眼,揉揉,再看,不错!这是自己的窗台,这是隔壁的门面!惊未已,忽一眨眼,古墙突立。

省城播音员也到底是大地方的女娃,连声音都与县城女子不同,甜蜜温柔、感情充沛、悦耳动听,曰古墙历史悠久,庄重矜严,古朴典雅,是历史的见证,是祖先智慧的结晶;曰古榕高龄长寿,是难得的历史文物;曰毕露在石墙上的树根如虬龙,如丹凤……千姿百态,千奇百怪,生动活泼,巧夺天工,乃大自然之神工,非人间丹青所能为。河街人一时竟觉得眼、耳、心皆不够用。再一眨眼,古墙不见了,忽又是浩渺江水,逶迤而去,曲崖回湍,斗折蛇行。河街人知道河街的镜头映完了,不由得无限惆怅,兴趣陡减,齐齐而散,几多惋惜,又几多兴奋。第二日,忽拥来许多红男绿女,在河街上走,在河街上看,在河街上谈论。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音,细细看那屋宇、街道、古墙,真和电视里一模一样啊!这么美的地方,过去怎么会忽视了?男男女女一边饱眼福,一边和河街人谈笑,语言神情中却多了几分羡慕。

城里要员们也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原来古的东西也有这么多妙趣。茶余饭后,活动筋骨,消化饮食,也便踱来,得片刻清闲。外地有了客人来,也带到河街参观参观。而这些远客久居闹市,早被青年待业、空间拥挤、环境污染、行贿受贿、内讧扯皮、早熟晚婚、婚前性行为导致社会风气变坏等等大事小事,搅得头昏脑涨。猛一进入这古朴之地,不觉神舒气爽,心灵一下又纯又空,便不觉大加赞赏。这一来,地方要员更不敢小看河街了。

河街再不冷淡凄清了!榕树下成了县城主要聊天扯淡的地方。由于要员和客人们经常走动,有关部门加强了河街治安保卫工作,凶犯从此销声匿迹。而一时气短自缢上吊的事,也多年难遇了。

河街身价倍增,河街的女子跟着高了一档次,别街小伙子以娶河街姑娘为荣。然而,河街的小伙子处境仍然不佳。八十年代的姑娘讲实惠。荣誉归荣誉,可她们并不愿意结婚以后,和爷爷、公公三代挤一间破屋。现在的小两口,甜蜜的话、亲昵的举动多着呢!于是河街小伙了便又在殊荣中,盼望着再次获得改变命运的机会。

忽一夜,龙卷风大作,暴雨如注。河街人黎明起身一看,城墙上最大的一株古榕倾斜了,竟把古墙撕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河街的小伙子乐了!何不趁这个机会,请黄爷爷再向县政府写一份意见书,以“城墙倾斜,河街民房危险”为由,请求搬迁,让我们住到钢筋水泥楼房里去过过瘾。有一个到过省城的小伙子,当即又高瞻远瞩地提出远景计划,搬迁后的河街,可建成河滨公园,供游人观赏河景。还可以修一座舞厅,让年轻人娱乐。他的意见当即得到大家赞同。少年气盛,商议停妥,便朝黄老家里逶迤而来。

黄老屋里已挤满一群老者。

“黄爷爷,旧城墙要垮了!”少年们道。

“要垮了。”黄老先生耷拉着眼皮答。

“黄爷爷,这次理由充足,我们再申请搬迁……”

“什么,搬迁?!”黄老先生一副惊诧相。

“是!永远告别那些木楼小屋、破街烂墙……”少年们说。

“混账!”老者们立刻骂起来,“木楼小屋,破街烂墙有什么不好?!没有那些,河街人能被看得起?先前是先前,彼一时,此一时,现在河街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是河街人的骄傲!我们不搬!你们嘴上无毛,知道个屁!吃饱了瞎嚷嚷,滚出去!”

一通骂,少年们气得脸红筋涨,退出来,悄悄咒几句“老糊涂”,然后推选代表自己写,并直接写给县长。离了张屠户,还吃混毛猪?!又约定二日早晨,大家在县政府门口等候,亲自面交县长,因为县长总是忙,我们来个效法康有为“公车上书”。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次日晨,少年们齐齐来到县政府,黄老先生和一群老者,却傍门而立。老者们立即鼓了眼睛问:“你们干什么?”

“你们干什么?”少年们反问。

“我们找县长!”少年们不甘示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