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贺享雍文集(第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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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短篇小说 郭家湾的子孙 (2)

“你……”槐玉明白过来,急红了脸,一急,半天找不到合适的话。董明英不等槐玉说话,又叫:“你怎么不说话?心中无冷病,不怕吃西瓜嘛!”

槐玉被迫自卫了:“你凭什么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偷汉,人证、物证,你拿出来!”

张廷秀立即说:“你以为老娘不晓得!你还有脸叫‘洋壳’写约据……”

槐玉听说,知道婆母跟踪了自己,一时怒火填膺,不知如何回答。董明英又乘机嚷:“是不是事实,你说呀!”

槐玉心想,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光消极防御已不行了,抖就抖开吧。便道:“写了,又怎样?”

董明英决心大闹一场,闹不脱大伯子的婆娘,也要槐玉日后在她胯下做人。又仗着人多,就气势汹汹逼拢槐玉,叫:“写了,拿出来看看呀!”叫着,便想到槐玉身上取字条。

槐玉见董明英欺人太甚,急红了眼,一掌推过去。董明英打架可不是槐玉的对手,顺势倒在地上,母猪似的大号:“打死人!肖槐玉偷到‘洋壳’,又歪又恶!大家快来哟——”

槐玉心里燃着一团火,泪水在眼里打转,见董明英号叫,又两脚踢在她肉滚滚的屁股上。

董明英更来劲了,在地上大叫:“郭志柱,你见死不救,安心当乌龟哟!”

从张廷秀、董明英与槐玉交手起,郭志柱心里七上八下,做不了主。一是气往上涌,巴不得也狠狠收拾一下槐玉,又想到毕竟还没过门,是不是有些过分,可一听到董明英喊“乌龟”二字,一点恻隐之心顿时灰飞烟灭,攥了拳头就朝槐玉打过去,骂道:“不要脸!”

槐玉踉跄地后退一步,痴呆半晌,兀地醒悟过来——这一拳击碎了一个女人的多少梦幻!她叫道:“你凭什么打我?我男人死了,我没有男人!我偷汉碍着了你们什么事!我肖槐玉守一辈子寡,也不嫁给你郭志柱了!”

郭志柱原准备还给槐玉几下,可一听槐玉的话,不但再无力举起拳头,连腿肚子也觉得在萎缩。他也明白过来,自己毁了自己的事。

可这正对董明英的心思,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叫:“不要!不要!我大伯子宁愿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要你了!”

其时天已大亮,槐玉四周的窗台、门边,挂满了一张张表情各异的面孔。

郭家湾这天早晨,空气显得格外沉闷。人人心里都像装了一腔说不清、道不明、憋不住、吐不出的气。“唉!真没想到……”有人叹息。“槐玉怎么会呢?”有人摇头。“我早就觉得有点……”有人幸灾乐祸,暗含杀机。

郭明春和肖槐玉有隙,这时找到了一个落井下石的机会,振振有词地说:“世界上什么怪事都会有,知人知面难知心嘛!”

“人要有良心!”有人马上接了郭明春的话,“别人前几年都没有,乱说什么?!”

郭明春一看是郭大华,立即横眉竖眼,说:“帮什么黄腔?!”

郭大华对肖槐玉既无好感,也没恶意。在这次给电工缴纳食品中,郭明春和郭大华都属“贫困户”,无鸡无鸭,郭四成便各派了三十个鸡蛋。郭明春买回的蛋小,郭大华交出的蛋大,郭大华便认为吃了亏,逢人就说郭明春刁。郭明春听了,心里好大的气,此时借机和郭大华干上了:“整人害人,要断代绝根!”

“哪个断代绝根?”郭大华气势凌人,“你要给我搞明白!”

郭四成这时匆匆走了过来,喝着:“闹什么!这事非同小可,出了事谁负责?”

郭明春和郭大华不吭声了。郭四成进屋扯开董明英,又把郭志柱和张廷秀拉到外面,掩上肖槐玉的门,瞪着他们道:“你们为什么要打人?我们村才评上文明村,影响了荣誉找你们算账!”

“我不打好人!”郭志柱不愿丢面子,脚手软嘴壳硬。

“村长,你可要一碗水端平。”郭明春见郭四成偏袒肖槐玉,很不服气。

郭四成不打算再问下去,别看见面叔叔、公公,可背后关系千丝万缕,郭四成心里比谁都明白。这时岔开话题:“当领导要讲实事求是嘛!就算有这事,能怪槐玉一个人?”

“对!”同情槐玉的一方十分赞成这种判断,“‘洋壳’生就一副流相,不是好东西!”“郭家湾的媳妇,从来守规矩!”“‘洋壳’敲我们的棒棒,还要欺负我们的媳妇,坏透了!”想起被“洋壳”吃掉的鸡鸭,有人吼叫起来。

这一下,人群沸腾了!先前看槐玉笑神的、想落井下石的、严守中立麻木不仁的,也顿时表现出同仇敌忾的决心和气概。

“雅静!”郭四成到底是郭四成,知道刚才说漏了嘴,“这事也不能先下结论,完全肯定是‘洋壳’坏,应该先调查调查。我看,先叫‘洋壳’来问问,一看他气色,二听他说话。正兵,你去喊‘洋壳’来!”

郭正兵刚才喊“洋壳”坏最起劲,一听叫他去喊“洋壳”,愣了。半晌,说:“我不去!我和‘洋壳’无冤无仇!”

郭四成说:“叫你跑个路!”

郭正兵说:“跑路也不去!”

“会把你吞了!”郭四成生气道,又转向大伙,“谁去?”

没人吭声。半天,有人低声说:“村长,就是你去吧!你是领导……”

郭四成听见这话,跳起来骂道:“什么都要领导,领导有三头六臂?你们去,出了事领导承担责任。领导出了事,谁来负责!”

说穿了,他也不想去。

在这里人们吵吵嚷嚷的时候,“洋壳”正疑神疑鬼地躲在屋后山墙上偷听。挨了槐玉的巴掌和一顿劈头盖脑的大骂后,“洋壳”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乡巴佬并不好欺!羊肉没吃到,反惹一身骚。他真害怕槐玉咬他一口,使他身败名裂,只得自认吃亏,不敢再存非分之想,规规矩矩架好线,平安地回到城里了事。可是听着听着,“洋壳”又渐渐坦然了,高兴了!原来这些人,并不如那个女人厉害!因此,不等郭家湾来人“恭请”,便回去吆喝了几个同伙:“妈的!乡巴佬欺负我们异乡人,说我们估逼他们杀牛,还诬蔑老子搞了那个煮饭的婆娘!我们去找他们说个明白!不然,今天就拉倒,回城!”

四个同伙都有共同的利益,于是气昂昂地跟着去了。

郭家湾人果真傻眼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郭四成迟迟疑疑地问。

“怎么回事,难道你还不明白?”“洋壳”凌厉地反问。

“我们……没说什么呢。”郭四成见“洋壳”来势不小,马上改变战术转攻为守。

“好汉做事好汉当!”郭四成软一尺,“洋壳”嚣张一丈,叫道,“谁说我搞了你们郭家湾的婆娘,站出来!”

众人见郭四成怯阵了,便都屏声静息,空气宛如冻住了一般。

“谁造的谣,站出来嘛!”“洋壳”的同伙跟着帮腔。

众人一个个避开他们的目光。

这时,槐玉的门訇然打开。槐玉走出来,手提一根木棍,嘴唇紧闭,圆睁双眼,逼近“洋壳”才道:“你敢不承认!”

“洋壳”呆了片刻,后退两步。槐玉还要逼去,却被郭四成挡住了。郭四成夺了她的木棍,喝道:“你已经闯下祸了,还要惹乱子!还是无政府主义那一套!”

槐玉在郭四成手里挣扎着说:“我惹什么乱子!就是这个畜生,我没答应,他还写了字据在这里!”说着,摸出“洋壳”的字条交给郭四成。

“洋壳”见槐玉被解除了武装,又强硬起来:“写了,都是你勾引的,你想骗我的钱,现在反诬我强奸了你!你是什么东西?”

槐玉还要挣扎着朝“洋壳”扑去,郭正兵、郭大华又一齐上前拉住她。大华说:“这孩子,忍口气,就算你把事情做错了嘛!”郭正兵也劝:“嫂子,忍得一时之气,免受百日之灾!”

“洋壳”的同伙却顺势帮上“洋壳”了:“不行!这是诬陷!我们要上告!”

“大人莫记小人过!”郭四成见状,忙说,“我们庄稼人没见识,得罪得罪!”

“洋壳”顺坡滚驴,乘机要挟:“就说我有错,不该动心,可并没有动手嘛,怎么可以这样诬陷!我们兄弟们跋山涉水,来为你们服务,没有功劳有苦劳嘛,可得到你们什么好处?我们不干了!”

“不干了,走——”四个同伙齐叫。

一见他们果真要走,郭家湾人忽地围住他们,七嘴八舌地道:“不能走!不能走!”“大人大量!”“话明气散嘛!”

“洋壳”们只一个劲做出要走的样子。槐玉道:“就让他们走!宁肯不点这背时电灯,也不这样下贱!”

可话音刚落,立即有人对她吼道:“点不上电,你负责!”“都是让你搅的!”

郭四成冲她说:“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你少说两句不行?”

槐玉见众人只一个劲指责她,气得脸色铁青,一咬牙叫道:“你们不是人,只晓得拿自己婆娘当奸臣办!”一转身,跑进屋里去了。

“洋壳”们只管左冲右突,叫着要走。四成又代表村委会出面央求:“我代表村委会向各位同志赔礼道歉!我们地方穷,没什么好招待,人又没见识,不对的地方多包涵!各位同志要买牛肉,我们那头黄牯正好有病,早想淘汰,今天就杀!”

“洋壳”目的已经达到,趁势收兵道:“看在郭家湾党支部、村委会和广大群众面上,我们不走了嘛!反正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

“是!我们工农一家人,都是干‘四化’!”郭四成笑得比哭还难看。末了,又叫郭明春和郭正兵送他们回去休息。

一着急,郭四成叫“洋壳”们自己动手宰牛的话,也不敢提了。

郭四成既不敢叫“洋壳”自己杀牛,回头还得求郭志柱。郭志柱心里正难受,说:“不去!”

郭四成急了,说:“大侄子,老叔这把椅子不好坐呀!上上下下都求人,你就帮老叔一下嘛!”

郭志柱回答:“不干就是不干!”

郭四成见他犟劲上来了,发火道:“还有没有王法!今天这事责任全在你!诬陷好人,非法行凶,破坏‘四化’建设,你以为责任小吗?让你杀牛,是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再说,全村人点不上电灯,一人骂你一句,也要短阳寿!”郭四成对自己人可不客气。

郭志柱本来胆小,加上今天总觉得丢了什么要找回来。听了郭四成的话,便沉默了。

郭四成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停一会便又亲热地说:“大侄子,我知道你。有老叔在,就保证给你把肖槐玉说回来!”

郭志柱心里一阵热乎,抬起头道:“四爷,宰牛不比杀猪……”

郭四成见他心眼动了,心里高兴,忙不迭地道:“当然,人都安排好了!”拉了郭志柱便走。

那条三岁黄牯已拴在晒场边上,吃得很饱,显然是主人赏了一背好草。郭明春在面北的方向,刨一个土坑。郭大华、郭正兵等郭家湾的汉子,或握了绳子,或担了杠子,立在场边。郭志柱看见牛,一腔怨恨全冲着它上来了!心想:娘的!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事!都是你这四脚畜生坏事!猛地一脚踢在牛腿上。

坑成,四成下令:“动手!”

郭明春将牛牵到坑边,黄牯全不知死之将至,用鼻去闻泥土的香味,尾巴频频甩动。郭正兵在黄牯四脚上松松地套上一根活扣的绳子,几个汉子握了绳的一端,退到远处,四成猛然叫:“扯……”

几个汉子一用力,黄牯轰然倒地。还没来得及挣扎,十几个握杠子的大汉一拥而上,将杠子压在牛头、牛尾、四蹄,然后扑在杠子上。郭志柱这时也就箭步跳过去,麻利地操起坑旁准备好的尖刀,“嗖”的一声刺进牛脖子。

人一有了气,精神容易集中,受伤的手指也感觉不到痛了。郭志柱这一刀,干得非常漂亮,周围的人一齐叫道:“好!”

黄牯慢慢闭了眼,压牛的汉子还不敢松动。半天,松开了,却全都瘫软在地。只有郭志柱还没蔫劲,抽出刀,在牛皮上揩净血迹,巍然挺立。

接下来剥牛皮。郭四成吩咐立即割块腿上的肉,让肖槐玉煮给“洋壳”们过午。

可槐玉不见了。

肖槐玉不见了,郭家湾人并不在意。人们赞扬着郭志柱杀牛、剥皮的麻利。郭志柱受伤的手指开始痛起来,可为了得到郭四成许诺的头、脚、骨头和五斤牛肉,他不肯功亏一篑,忍着伤痛剥皮。也有人盘算着除了给“洋壳”们的外,能不能分到一点牛肉。

郭四成只好另派了董明英代替肖槐玉。

第二天清早,乡政府突然带下个字条——水电局通知“洋壳”立即回城。下午,又来了两个夹皮包的中年人,进村便了解“洋壳”的情况。郭家湾人明白“洋壳”栽了,便又纷纷想起被“洋壳”吃掉的鸡、鸭,不觉燃起股股怒火,便全都声泪俱下地控诉“洋壳”的罪行,郭家湾人认为像“洋壳”这样的人,早就该打翻在地,永世不让翻身。

只是没听到肖槐玉的声音。郭四成又派人去叫,可槐玉还是不见。

到这时,郭家湾人才把“洋壳”的“栽”和槐玉的“失踪”联系起来,突然心里沉甸甸的。至于为什么,郭家湾人还来不及仔细反思。郭四成立即叫人去槐玉娘家,叮嘱他:“说什么也要把槐玉接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