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贺享雍文集(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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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1)

文富因盗窃被抓起来了的消息,玉秀是第二天吃早饭时才知道的——还是派出所的干警亲自到家里来告诉她的。文富昨晚一夜未归,玉秀心头早就罩上了不祥的阴影,料定他凶多吉少,心中或多或少有了一些应付和面对不幸的思想准备。可听了公安干警告诉她的消息,她还是像在晴空中听到一个霹雳,脸刷地变白、变青,手脚都微微颤抖起来。她拼命用牙齿咬着嘴唇,以免自己失声痛哭,可眼中的泪水却控制不住,扑簌簌地直往下掉。她也顾不上吃饭了——饭还是昨晚为文富和她做的夜宵,文富没回来,她也没吃——就急忙和干警一起,赶到派出所去看望文富了。

一夜不见,文富似乎一下变了样。隔着铁栅栏,玉秀见文富一张脸蜡黄蜡黄的,头发蓬松,垂着脑袋,像一副寒霜打蔫的样子。他看见了玉秀,一张没血色的脸可怕地抽动了几下,嘴唇不断地哆嗦着,似乎想说啥却没说出来。那神情仿佛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见了娘想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来的样子。

玉秀也没哭。刚才派出所的干警让她站在这里,他们去叫文富时,她用两手抓住铁栅栏,把头埋进怀里,痛快地流了一阵泪。听见脚步声,她就迅速擦了泪水,不哭了,这时还显得有几分高兴的样子。她见文富头上昨天缠的纱布,有一处张开了,就对文富说:“你把头转到我面前来。”

文富的嘴唇嚅动了一下,发出声音:“干啥?”

玉秀说:“靠过来嘛!”

文富不再问了,像小孩子一样乖乖把头靠了过来。玉秀把手从铁栅栏间伸进去,轻轻地重新贴好了文富头上的纱布,一边贴一边问:“疼不疼?”

一股温暖的激流迅速漫过了文富的心坎,他摇了摇头,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滚下了脸颊——好似那泪水是他摇出来的一般。接着,哽咽着说:“玉秀,我冤枉……”

“我知道!”玉秀急忙打断他的话,安慰着说,“派出所的同志刚才都对我讲了。他们说,这件事不怪你,你中了他们的计。他们是故意设的陷阱,让你做枪子。你也是受害者,他们都很同情你。”

文富说:“我确实是受害者,都是他们逼迫我。”

玉秀说:“是的。所以,派出所才决定不拘留你,只是……”

文富急忙抬起头,盯着玉秀问:“只是……啥?”

玉秀知道说漏了嘴,此时想挽回,脑子却转不过弯了,于是索性说明白了:“要罚三百元的款。”

文富听了,立即张大了嘴。半天,才回过神说:“罚三百元的款?咋要罚我三百元的款?”

玉秀又立即安慰他说:“钱是小事,人是大事,你就别在这事上犯傻了!我回去就想办法。”

泪水又在文富眼中打起转来,同时垂下了头。半天,才自言自语似的说:“这事都怪我!三百元,到哪去找呀?”

玉秀说:“别难过,天无绝人之路!”她劝文富别难过,但见文富那副痛苦的神情,自己却忍不住伤心起来,又想哭。她强迫自己把泪水咽了回去,想了一想,换了一个话题对文富说:“昨晚上,我等了你一夜!”

文富听了,慢慢抬起了头,看着玉秀,半晌,才回答玉秀的话:“我知道你会等。”

玉秀说:“后来我伏在桌上睡过去了,蒙眬中听得咚的一声,一个啥东西砸下来,砸在你身上。我大声喊着你的名字,惊醒过来,身上吓出了一层冷汗。原来是耗子爬到饭桌上,把饭桌上的菜碗弄翻了!”

文富说:“果然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

玉秀说:“我担心极了,以为你又被他们打了,我就出来找你……”

文富急忙问:“你到哪儿找我了?”

玉秀说:“当然是到……那个打你的人的家里……”

文富瞪大了眼睛,打断了玉秀的话:“你到他们那儿去了?!”

玉秀摇了摇头,说:“没去!我一走进那条巷子,到处黑黑的,风在呼呼地吹,好像有很多鬼在巷子里晃动,我害怕,又跑回来了!”

文富听了,紧张的心情松弛了下来,他感动得从铁栅栏间伸出了双手,紧紧抓住玉秀,说:“都怪我,玉秀,让你受累了!”

玉秀定定地看着文富,说:“看你说些啥话?你不一样?!”

文富一时又羞又愧,停了片刻,才忐忑不安地问玉秀:“玉秀,你……不怪我?”

玉秀说:“怪你啥?”

文富说:“怪我是……贼?”

玉秀说:“才说你说傻话,果然又说傻话了!刚才我不是说了,你也是受害者。”

文富还是不相信,仍紧跟着追问:“真的不怪我?”

玉秀坚定地回答:“不怪你!”

文富突然哆嗦起来。一会儿,他背过身去,哭了起来。

玉秀看着他一抽一张的肩膀,正不知咋回事,这时,看守在外面叫了起来:“行了,走吧!”

玉秀还想说一会儿话,可已经没时间了。她只好最后对文富的背影说:“你别难过,等着我,把钱拿来了就接你回去!”说完,恋恋不舍地走了出去。

可是,一回到家里,玉秀就愁住了:到哪儿去找三百元钱呢?他们卖菜倒是挣了一百多元钱,可昨天文富治伤和给那伙强盗买礼品,已经用去了两天的利润,眼下实际只有几十元钱了。她过去积攒下的一点私房钱,前段时间帮他们家买家具、农药和自己的零星开支,也早已花光了。眼下哪儿去找钱呢?唯一的办法只有借,可向谁才能借到这样大一笔钱呢?她在脑中把所有的熟人、朋友都过滤了一遍,也没找到这样一个可以借钱的人。焦急之中,她忽然想到了文英!对,找文英去!一方面,把文富这件不幸的事告诉她;另一方面,他们工人相互之间挪借一点,说不定能解燃眉之急。想到这里,玉秀连头发也顾不得梳理一下,就赶到文英的厂里来了。

令玉秀非常失望的是,文英不在厂里。厂里的一些小姐妹告诉她,文英昨天下午背着一只小包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不知到哪里去了。玉秀去找朱健,朱健又正好在车间上班,不能会客。玉秀没法,只好对文英隔壁宿舍的一位女工说了一声,叫文英回来后,立即去找她,说完便匆匆地回到了自己家里。在家里坐了一会,玉秀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这才向别人借了一辆自行车,心如火焚地赶到文富的家里,把这一不幸的消息告诉了中明老汉。

这时正是上午十点钟左右。中明老汉的房屋上午当阳,灿烂的秋阳把一大片金色的阳光,透过敞开的大门洒进屋里。中明老汉靠着大门前坐着,他的背部和灰白色的头顶上,就闪烁着一片金光。一只七星瓢虫从阳光里飞来,停在了他的背上,又顺着脖子慢慢爬上了他的头顶。他的脸庞蒙上一层阴影,使苍老的面容更显得老态龙钟。田淑珍大娘靠着左边墙壁坐着,她的脸变了形——一种由看见玉秀到来的喜悦而骤变为痛苦的怪模样。文忠靠桌子坐着,手里还握着锄把——他刚才正要和卢冬碧一块出去干活,见玉秀来了,就折了回来,还来不及放下手中的工具。此时,这家人就被玉秀带来的消息击懵了。他们也一时不知该咋办。玉秀知道他们心中十分痛苦,她几次想张口说话,却不知说啥好。屋里的气氛沉闷、压抑,又十分安静。两只喜鹊在院子外的李子树上跳跃着、鸣叫着,不但色彩十分鲜艳,歌声也非常动人。

过了一会,中明老汉忽然站了起来。他走到桌边。桌子上有半瓶不知啥时喝剩的酒,他拿了过来,接着又拿过了一只酒杯,手哆嗦着将酒倒入酒杯里。他的眼睛发直,带着绝望的神情,似乎是在看着酒杯,又似乎没有。酒斟满了他还在倒着。酒溢出了杯子,顺着桌子淌了下来。直到文忠说了一声:“爸,酒满了!”他才猛地一哆嗦,回过神,放下酒瓶,端起来一饮而尽。然后抹了一把嘴,才突然瞪着眼睛,一拳擂在桌子上,大声说:“卖!卖猪!”

全家人都被他的这个动作吓了一跳。过了一会,田淑珍大娘抽搐了一下鼻子,随着抽,眼眶里的泪水骤然涌了出来。她一边抹着泪水,一边说:“他爹,那咋办?就一头猪,卖了,你的生日咋办?”

卢冬碧说:“是呀!到时还得拿钱去买肉,又哪儿去找钱?”

中明老汉仿佛是和他们赌气一样,生气地说:“那卖啥,啊?人在里面关着受罪,就是倾家荡产,也该把人取出来呀!”

文忠看了看中明老汉,半晌,嗫嚅地说:“爸,是该把人取出来!是不是……还卖那两件家具吧?”

中明老汉瞪了文忠一眼。文忠知道父亲是因为玉秀在场,怕惹起玉秀不高兴,才不让他说这话的。果然,稍停了一会,他抬起头坚决地说了:“卖猪!文忠,去找绳子来!”说着,就朝猪圈走去。

可是这时,玉秀突然喊住他:“爸,就卖衣柜吧!”

中明老汉听了,立即回过头,惊讶地看着玉秀。

玉秀知道他心中的难处,通情达理地说:“爸,六十岁的生日不能不办!至于衣柜,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今后有了条件,我们可以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