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贺享雍文集(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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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2)

文忠的脸刷地白了,继而又青了,就像小时候偷了别人东西被当面逮着了一样。他惊惶地望着刘副乡长,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半天,才支吾地说:“我……我,没说啥呀……”

刘副乡长却不管他的惶恐,继续高声追问:“你说哪个是狗,哪个是畜生,啊?!”

文忠的脸顿时由灰白变得绯红了。此时,他的神情与其说是尴尬,还不如说是滑稽更为确切。他知道瞒不过刘副乡长了,便自轻自贱地说:“我是骂我自己吃人饭,干狗活路,骂我自己!”

刘副乡长的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你莫给我耍手腕,你心里的肠肠肚肚,我一眼就看得明白!栽桑种麻是县委的决策,哪个是狗,哪个是畜生?县委领导是狗,是畜生?你阳奉阴违,当面答应带头,背后抗拒县委的指示,我正找不着典型,你倒撞到我枪口上来了!”说着,他回过头,对四个跟他而来的督察队员说:“把他带回乡上去,将问题弄清楚!”

文忠仿佛听到一声晴天霹雳,他压根没有想到一句气话会有这样严重的后果,内心不由得更恐慌起来,忙可怜巴巴地望着刘副乡长说:“我……我可没说啥呀?”

刘副乡长说:“还没说啥?我不敢剖你的腹,可我倒要看看,是胳膊硬,还是大腿硬!”

周围的群众见了,这时纷纷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为文忠求着情:

“算了,大人不记小人过!”

“说错了改过来就是!”

连陈民政、小吴和龙万春,眼里也露出了作难的神色。刘副乡长是领导,他发了话,他们都不好公开更改,可又挺理解和同情文忠。过了一会,陈民政想了一个调和的办法,对文忠故意说道:“要以实际行动来改正错误,还不快把豆苗拔了!”

文忠听懂了陈民政的意思,现在,他这个老实、胆小的人,只求刘副乡长莫把他带到乡政府去,于是便一个劲地点着头说:“是,我拔!我拔!”

可刘副乡长似乎不容忍自己的权威受到一点儿动摇,对着文忠说:“你现在想拔也拔不成了!”又回头严厉地批评陈民政说:“怪不得你们的工作做不走,都像你们这样怕得罪人,这栽桑种麻的工程就别搞了!”说完,对四个督察队员命令说:“把他带回去!”

督查队员互相看看,迟疑着不肯上前抓文忠,只说:“走吧!”

陈民政见了,没别的办法,只好也对文忠说:“去吧,好好作个检讨!”

龙万春也说:“吃一次亏长一次智,吸取教训就是了!”

文忠的脸痉挛了起来,变成了酱紫色。他看着刘副乡长,目光由刚才羔羊般的温顺,变成了一种由绝望而带来的愤怒。他的嘴唇哆嗦了几下,目光中喷出了怒火,只见他猛地从地上站起来,石破天惊般地大叫了一声:“去就去,我也没有犯法,我肯信你敢把我吃了!吃了还要吐骨头呢!”说完,怒气冲冲地朝外走去了。

他的这一行动,出乎大家的意料,人们都不敢相信地互相望了望,连刘副乡长一行人也愣住了。过了一会,才醒悟过来,朝文忠追过去。他们看见文忠走过汽车旁边,又继续向前走,刘副乡长就大叫起来:“上车!听见没有?”

文忠停了一下,迅速转过身,走回来,抓住车厢板,爬上了汽车。刘副乡长一行人等文忠在车上坐好以后,才匆匆忙忙赶到,爬上汽车。司机调过了车头,鸣了一声喇叭,小四轮货车就载着文忠,往乡政府驶去了。

这时,文忠倒一下显得坚强了。愤怒和绝望也给他带来了勇气,他决心做一回真正的、钢铁般的汉子,看姓刘的能把他咋样。

可是,他的这种意志,不久就自动瓦解了。

到了乡上,他们并不急于“修理”文忠,只是叫他在乡治安室里坐着,不要随便走动,听候处理,然后就全部出去了。文忠只以为他们是回寝室喝水或抽烟,不一会儿就要来“处理”他,先还气鼓鼓的,把脸板着,一副全无惧色的模样。可是,过了很久,没有一个人来,他呆呆地坐在屋角的椅子上,四周悄无声息,他就有些沉不住气了。他不知道他们在商量些啥,又会咋个“收拾”、处罚他。渐渐地,心中升腾起的不畏强暴的英雄气概,逐步让位给了忐忑不安。又过了很久,大概都快吃中饭了,还是没一个人来管他。

院子里的太阳十分明亮,照在对面厨房的烟筒上,闪着一层灰色瓷釉似的光芒。几只麻雀在院子旁边的槐树上,跳来跳去,自由地叫着。文忠去搜寻麻雀的影子,可浓浓的树叶遮住了它们,他只看见树枝在闪动。文忠觉得身上燥热起来,那种忐忑的阴影越来越重,渐渐又变成了恐慌。他们越不露面,他就对面临的惩罚越难以猜测。他知道他们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要不,为啥要把他弄到乡上来呢?他只期望,不论啥样的惩罚,他们能早点说出来,别让他在这里受折磨。他觉得这是一种比用刑还残酷的折磨。他想走,可他又不敢,怕“罪”加一等,可这样等着,就等于受煎熬。就这样,这个想挺起脊梁做一回英雄的汉子,慢慢被时间和乡政府的“冷处理”战术给瓦解了意志。

又不知过了多久,文忠估计已吃过了午饭,因为他的肚子早已“咕咕”地叫唤了起来。这时,才有两个吃饱喝足的乡干部——一个公安员、一个治安员,拿着纸笔走了过来。而此时,这个老实、胆小的庄稼汉子,已完全成了一副任人宰割的羔羊般的可怜模样。

公安员和治安员在他对面坐下,开始询问他的姓名、年龄、出生年月,家庭成分、成员以及今天发生的事情。文忠压根没经历过这种场面,也不知他们问这些有啥用途。他像一个胆怯的人犯,木头一般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愣着两只眼,一边发痴地看着两个办案人员,一边机械地回答他们的话。

询问完毕,公安员拿着笔录材料过去,要文忠按指印,文忠哆嗦着,在每页纸上按上了一个鲜红的拇指印迹。

公安员合上材料,走回办公桌旁坐下,这才大声说:“根据你的行为,我们可以上报公安机关,判你的治安拘留!”

文忠一听,霎时瞪大了眼睛,面颊拉长又变得惨白起来,目光中流露出了一种像动物濒临死亡时的巨大的恐怖神色。天啦,拘留!在乡下人心中,拘留就是蹲大狱,是犯了大罪!家里文富刚蹲了大牢,难道自己也真要去蹲吗?要真是这样,家里全完了,自己也全完了,没面目见人了!这时,他在心中大骂起自己来,悔不该说那些气话,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在不知不觉中,他身上的衬衣已被冒出的冷汗濡湿了。他想下跪,哀求两个办案人莫把他送进监狱,可腿哆嗦着,半天没站起来。

这时,打了一个“精神战”并取得满意效果的公安员笑了一笑,才接着说:“但是,我们的刘乡长宽宏大量,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和给出路的政策,我们不准备把材料报上去!”

文忠听了,这才松了一口气,抬起手,用袖子擦了一把头上的汗,然后定定地看着公安员,听他说下去。

“根据你的情况,我们决定有两种处罚,看你愿哪一种:一是罚款一百元……”

文忠一听,又像遇到一颗子弹的突然袭击一样,浑身打了一个寒战。他刚想对他们解释自己和家里的情况,公安员挥了挥手,没让他插话,自己说了下去:“一是公开检讨,认错!”

文忠听完,迅速在心里权衡开了。片刻,他说:“我检讨,认错!”

公安员说:“这可是你自己选择的!”

文忠说:“是!”

于是治安员很快地就去提了一部录音机来,摆在文忠面前。文忠不知这是啥意思,就抬起眼惶惑地看着他们问:“这……”

公安员说:“你不会写字,就对着录音机用嘴说,我们给你把音录起。”

文忠没往深里想,问:“说些啥?”

公安员说:“说啥你都不懂?你就说:‘村民同志们,我是佘家湾的佘文忠,我抗拒栽桑种麻,出言不逊骂了干部,这是不对的!希望广大村民同志不要向我学习,积极栽桑种麻!’就讲这些,你不会说?”

文忠说:“我能说,能说!”说着,他就照公安员告诉他的话,对着录音机说了一遍。说完,公安员说:“行了,你回去吧,好好完成栽桑种麻任务!”

文忠感激地答应了一声,走出了治安室,置身在阳光底下,文忠一下觉得轻松了。原来只是这么个“收拾”法!说起天都盖不住的罪,不过是做个检讨!早是这样处罚他,为啥不可以就在地头让他认个错?姓刘的真是故意“弯酸”人呀!又想起自己选择了做检讨这条路,而避免了一百元的罚款,他像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似的,为没付出这一百元钱而暗自高兴。

可是,文忠万万没有想到,他作为反面教材的检讨录音,当天下午就被装在刘副乡长的督察车上,走到哪儿播放到哪儿。霎时,佘文忠这个大名就传遍了全乡。

半下午时,中明老汉和文富走上了佘家湾的土地。柔和的金色阳光照耀着他们,路旁的庄稼、树木和草丛,都淡淡地镀上了一层金。飒飒的清风拂过他们的面颊,既带来庄稼和田野中的清香,也使他们感到“小阳春”天气的宜人。父子俩的心情都摆脱了先前的痛苦和忧伤。文富是因走出了那间肮脏、狭窄的黑屋子,回到了家乡熟悉、亲切的土地上——尽管心灵还保留着创伤——而高兴。中明老汉则是因为这件事上遇到了好人——毛开国,以及自己女儿的朋友。虽然他还不知道文英究竟是托谁把文富放出来的,但他明白,这事一定是有人帮文英的忙,这人也一定是好人!通过这事,使这个一向不对生活丧失信心的老人,更坚定了对生活的信念。

中明老汉父子俩正高兴地走着,忽然,一阵响亮的高音喇叭声传来了过来。声音是那么大,震得周围的空气都颤动了起来。父子俩都不约而同地停了脚步。片刻,文富脸上出现了惊慌的神色,急忙对父亲说:“爸,好像是大哥的声音。”

中明老汉没答应,他专注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了,是的,是文忠的声音,那结结巴巴的丢人的声音。

霎时,中明老汉的神色变了,像木桩一样立在那里,嘴唇颤抖着,像哭,像笑,像欲说啥话又说不出来。过了一会,老人的身子也忽然像害寒热病一样打起抖来。哆嗦一阵,晃了晃,就朝前扑倒下去。

文富看见,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抱住了父亲,急切和慌张地喊了起来:“爸!爸!”

中明老汉没答应,文富看见,父亲已经昏过去了,急忙掐住了他的人中。而此时,高音喇叭中文忠的检讨,还在继续大声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