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大会上作了中心发言。周支书虽然没有文化,但他的讲演口才还是相当出色的。他谈到车间党支部如何发挥战斗堡垒作用与右倾机会主义作斗争,捍卫了“三面红旗”,掀起了“大跃进”的新高潮。推广应用新技术是继续“大跃进”的新特点。它的推广和应用不但提高了产量和质量,更重要的是给车间带来了新面貌、新气象。他说得天花乱坠,大家听得津津有味。负责主持这次大会的党委袁书记也给了高度的评价。但现场会一结束,这两项新技术的生命也结束了。工人师傅们反映既麻烦又没有作用:特别是导电加工还容易触电麻手。上面硬压下来,下面只好照办;上面说好,下面谁敢说坏。有人来参观检查时,大家都装模作样。参观的人一走,马上就拆掉,弄虚作假,阳奉阴违已成了公开的秘密。客观地说,从技术上看,在四十年前,这是两项在特定的行业和特定的范围中的新技术,并且要用相应的机器,但到了某些当权者手中就把它庸俗化、简单化、万能化了。
一九五九年我们车间是全厂的先进单位。一九六O年春节前开庆功会,表彰了许多有功人员。除夕夜,车间干部、党团骨干和劳动模范欢聚一堂,弄来许多瓜子、花生、塘果、饼干和水果,大家畅谈国家的大好形势,展望更加美好的未来。
大年初一早晨九点多,我随同车间文书小蒋和其他几个干部去周支书家拜年。蒋文书很有心计,昨晚开茶话会的物品,他有意识地截留了一些,用来借花献佛。大家背的背,抬的抬,到了周支书家。周支书有点惊喜:
“这么多的东西,你们从哪里弄来的?”
蒋文书说:“昨晚剩下的!”
周支书恍然大悟:“难怪昨晚不够吃,原来你留了这么 多。”
蒋说:“唉!这年头,就是再多也不够吃,你就别介意了。这些东西就是花钱也买不到。你儿女多,亲戚朋友多,平常工作那么辛苦,这点东西算啥?就算是我们代表全体职工送给你的。”这么一说,周支书就心安理得地笑纳了。
一九六O年七月,全国开展了以反贪污为重点的“新三反”运动。在运动前,各单位的一把手都更换了。新调来的支书姓夏,山东人,是随解放军南下的老军工。他首先组织干部学习有关文件,然后召开动员大会,说明“新三反”运动的清查对象、方针政策和方法步骤,并动员大家背靠背地检举、揭发。不几天,群众检举揭发的焦点就对准了蒋文书。
蒋曾是周支书的“红大”,是头一年才人党的预备党员。周在车间职工大会上不止一次表扬过他,说他是个很有能力,很有办法的好干部,是车间的“红管家”。这句话是有点来由的:一九六O年春节后,全厂取消了加班夜餐。而我们车间仍然有一碗稀饭供应。至于车间主要领导不但夜宵吃得好,还有免费的早点供应,蒋还经常给子女多的周支书家送米、送油。故此周表扬蒋是车间的“红管家”。
当时工厂正处在基建阶段。按照“先生产后生活”的原则,职工住房未建好,所有的单身汉都住在厂房里,我与蒋文书住在他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蒋文书看我刚参加工作,忠厚老实,不多言多语,做事从不背着我,他的文件柜里放的全是馒头票和饭菜票。本来按规定晚上的加班只给一个馒头,但蒋往往感情用事,对领导或领导的亲信多给一个半个,另外的人看了眼馋,又伸手向他要,他经常为此吵架或挨骂。当时,我曾劝过他:“蒋文书,你要当心点,这些吃你用你最多的,将来可能是恨你整你最厉害的。”
他不以为然:“我有胃病,自己的粮食都吃不完呢,反正都是车间的人吃了,我又未拿回家。”
“新三反”运动一来,大家纷纷揭发、检举他。其主要问题有两个:第一是克扣女工的粮食定量。以车工为例,本来不分男女都是三十五斤,但女工只发三十二斤饭票,扣下三斤做机动票。第二个问题是利用中心食堂管理的混乱和糊涂,多领了一万八千多斤饭票。这件事发生在一九五九年十月底,在领取十一月份饭票时,管理员忘了叫他签字。第二天,这位经办人病了,蒋文书去中心食堂办事时,新上任的管理员催促他领取十一月份的饭票,他吃了一惊,但马上镇静下来,才想起昨天未签字。于是又领了一个月的饭票。他拿回车间后,心里很害怕,深感事关重大,立即向周支书报告了这件事。周叫他别吭气,也不要跟其他人说,留在车间做机动粮。这便是在全厂都取消了加班夜餐后,为什么我们车间仍然能有加班夜餐的来由。这也是周支书称他为“红管家”的来由。这件事只有蒋和周知道。是谁揭发出来的,一直是个谜。在揭发和斗争蒋的大会上,斗他最积极、最尖锐的果然是吃他用他最多的那些人。要他交代那么多的粮食哪 儿去了,为什么要克扣女工的定量,还有人打了他耳光。鲜血从他的嘴角流出来,蒋结结巴巴地说:
“我是老胃病,自己的定量都吃不完,反正我没拿回家……都是车间的人吃了!”
这句话激怒了大家:“你胡说,污蔑我们人民群众!”
紧接着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蒋X X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的口号声,蒋被吓得面如土色。尽管大家穷追猛打,蒋始终没说是周支书指使他干的,他死死地保住老上司。也许是出于“江湖义气”,也许他认为老上司会来帮助他、解救他。开完斗争会后,蒋被关在车间角落的一个小房里,两个民兵看守着。当晚两个值班民兵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蒋不见时是凌晨两点多了。睡在车间的人都惊慌了,值班领导指挥人四处去寻找,我和另外三个人去周支书家。周支书感到事态严重,他承认蒋在午夜到过他家,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他声明,不知道蒋被看管,更不知道蒋是逃跑出来的。我们赶快回到车间汇报了情况。有人说:“蒋原来在民警队当文书,很可能有枪,也许会找那些斗他的人报仇。”于是派人通知全车间所有的人提高警惕,每个人手里拿着一根木棒或铁棍,弄得全车间人心惶惶,人人自危,一个晚上彻夜未眠。第二天中午,根据当地农民提供的线索,在工厂后边山凹的鱼塘里,找到了蒋的尸体。一些人紧张的神经才松弛下来。
对于蒋的死,众说不一:有人说他是畏罪自杀,自绝于党和人民,死有余辜;有人说,他弄来的饭票是给大家吃掉的,车间领导吃得最多,为什么要他一人顶罪!他死得太冤了。蒋文书的亲属更是不服,要替蒋申冤,说对于蒋的死,周支书是有罪的,周是教唆犯,是周毁了他,多领的那一万多斤饭票只有蒋和周知道。周从调离车间那一刻开始就预感形势不妙,他怕将来被揭发出来影响自己的前程,对蒋的这致命一击正是周先发制人开的黑枪。从周以往的为人处世来看,车间里很多人都相信蒋文书亲属的说法。后来的调查表明:蒋逃跑出来到周家里是抱着很大希望的。他满怀希望地恳求这位老上级,要求周给他作证,说明事实真相。如果周还有良知的话,把责任承担起来,至多不过是犯了小团体主义、本位主义的错误,最多也就是个检讨而已。但周这时想到的只是自己的仕途不应有半点污迹,毫不犹豫地要把自己洗刷得干干净净,就官腔十足地叫蒋老老实实坦白交代自己的罪行。蒋的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他感到自己被欺骗、被愚弄了。他恨这个残忍、可耻的世界,一池塘水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蒋文书一死,我们车间的“新三反”运动也结束了。太阳照样从东方升起,湘江水依然向北流去,有谁还能忆起这昨日的落花?悲乎?哀哉!
一九五八年的“大跃进”中,由于主要的劳力和领导们的精力都用去炼钢和吹牛了,大批粮食烂在地里,粮食丰产不丰收。一九五九年继续“大跃进”更加重了粮食危机。秋收时节,当地政府要求工厂支援秋收。这种苦差使自然落在学徒工和刚参加工作的大专毕业生头上了。由共青团组织的支农突击队,高举着红旗,浩浩荡荡到了指定的生产队里。九点多钟了,队长才刚起床,伸了伸懒腰,给我们每人发了一把镰刀,把我们带到稻田边,用手一指:“喏!就割这一片,我还没吃饭呢。”然后就走了。稻田里的杂草比稻子长得还高、还多。我们从草丛中找稻子,队长再也没来过。他不担心工人老大哥会偷粮食,也不管这些不花钱的劳动力是否要茶水喝。其实我们早餐只吃了一个二两粮的馒头,谁都没带水来,现在又渴又饿。十一点刚过大家把镰刀往箩筐里一扔,就班师回朝了。在回厂的路上,大家议论纷纷,有人说:“今天割的稻谷价值,还没有我们的工资多。”
有人说:“从马克思剩余价值学说来看,劳动价值都不够,哪来的剩余价值?!”
还有人说:“稻田的草割下来卖了,可能比稻谷还值钱。正因为如此,农民兄弟不给茶水喝就是理所当然了。”
大家七嘴八舌说着牢骚话,可这确是事实。在“一大二公”的公社里,多劳不多得,少劳可以图个舒服,何必那么费力操心呢!
全国实行“公社化”后,把土地、劳动力、耕牛和农具都拢在一起了。昔日里被称为分散的、落后的、自私的、资本主义自发倾向严重的小生产者,顷刻间成了所谓有高度社会主义积极性的公社社员。锄头变成了创造奇迹的“金箍棒”。
领导们没有做踏踏实实的工作,没有进行细致的、深入的管理和教育。实际上很多人心里都明白,当时的生产力、生产工具是落后的、原始的,使用这些生产工具的劳动者的觉悟也没有根本的提高,但领导们夸大了生产关系对生产力,上层建筑对经济基础的反作用。当官的只知耍嘴皮,全国上下吹牛皮,农民都在哄地皮,于是乎弄得全国饿肚皮。
如果说,农民原本是一群分散、自私、保守的小生产者,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那么,城市里的工业、手工业的情况该好些吧。其实也是一样,我为补鞋一事写了首打油诗—《补鞋有感》:补鞋店里去补鞋,说定次日拿回来。头次去拿还未动,二次去拿人不在。三次去拿师傅病,四次去拿遭训斥。你是得了急性病?补鞋哪有这么快。
在这种形势下,全国性的、全面性的物资短缺便是自然而然的结局。只是湖南实行对熟食品要粮票的政策,比全国大部分地区晚半年以_上。自古就有“湖广熟,天下足”一说。这是指自然条件而言的。人为的政策性破坏令鱼米之乡也变成灾难之乡,何以足天下?于是乎,大面积、长时间的大饥荒笼罩着全中国了。这便是历史上有名的“三年自然灾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