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的十月六日,我在凯达(蛇口)实业公司上班了。首先到工模部李经理处报到,李经理把我交给设计室主任谢先生。谢先生是从广东韶关去港不久的新移民,似乎没有一般外企员工对内地人的傲慢和冷漠。他热情地接待了我,简单地介绍了设计室的主要任务和工作程序,并鼓励我说:“听李先生说,你在模具方面有一定的基础,那就用不着我来教你了,从简单的入手,边做边学吧!”同时,把我介绍给同室的三位工程师。谢先生说完就走了,设计室里还有两台绘图机空着,我随便在一台德国产绘图机前坐了下来。当时,内地大都还在用三角板、丁字尺绘图。
我在原单位负责技术科工作时,买了三台绘图机,是上海普发绘图仪器厂生产的。与这里的德国产的绘图机大同小异。为了显示我不是土包子,我开始尝试操作,将两条直尺拆下来擦洗干净,并将其他部位的灰尘和墨迹清理得清清爽爽。然后开始试用,没想到刚拨拉几下,转换按钮的弹片蹦了出来。找了一阵才找到,想装回原位又装不进去。同室的人都不理我,似乎都在忙着画图,又似乎在偷偷看我的笑话。我心想,这上班第一天就这么倒霉,如果绘图机是我弄坏的,照价赔偿是小事,还会留下一个不懂装懂的印象。正当我急得满头大汗时,一个年纪大点的人说:“不要费心了,这台绘图机早就是坏的!”
我感激地望着他:“谢谢,谢谢您的指点。”
紧张的我顿时松了一口气:“请问您贵姓?从哪来的?”
“我姓周,我们三个都是武汉华中工学院派来的。”
经周工介绍,我才知道这工模部一百二十多人中有百分之八十是和他一个单位的。过了一段时间,对这里的情况有了更多的了解。工模部经理李先生是一九六四年华中工学院机械系毕业生。一九六八年他去到香港,进人开达公司工模部从事模具设计。时逢现任开达公司掌门人丁午寿刚从美国留学归来,其父安排他从基层做起,以熟悉情况,增长才干。他在工模部实习时,认识了李先生。李先生的精明能干令少东家非常欣赏。只四五年工夫,李先生便从普通工模设计员上升到中层管理的位置。七十年代中期香港百业兴旺,生机蓬勃,正是创业的好时机。李先生离开开达公司,自己开了家模具厂。开始两年生意尚可,后来香港工资水准越来越高,尤其是模具工,少则七八千,多则一二万,经营成本越来越高,生意越来越难做,‘虽苦心经营也难以为继。
一九七九年,中国改革开放的先驱者袁庚率先创建了招商局蛇口工业区。精明的开达公司老板是最先投资办厂的港商之一。创建了凯达(蛇口)实业公司,隶属于香港开达(集团)公司。在内地投资办厂就要物色高层管理人员,这时的丁午寿在先父去世之后,已成了开达公司的掌门人。他想起了老朋友李先生,听说李现在经营困难,进退维谷。他亲自登门求贤。两人一拍即合,丁老板以很优厚的条件将李先生连人带设备一齐并入门下。
八十年代初的开达公司已是香港一流的玩具制造厂家,总部在香港,制造部门全部设在蛇口、东莞一带。为增强其产品开发能力,必须要有强大的工模部。李先生首先想到母校华中工学院的实习工厂里有不少经验丰富、训练有素的技工队伍,他的想法得到了丁老板的赞同。于是以华工实习工厂的技工为基本力量,加上几个香港师傅的工模部就组建起来了。工模部的生产能力进步很快,满足了凯达飞速发展的需要。
工模部的组建体制有一些隐忧,当时内地把到深圳来工作看做是很时尚光彩的事,很多人抢着来,为了达到心理上的平衡,华工就采取一年一轮换的办法。这对凯达公司显然是不利的,为了减少技术骨干不稳定对工作的影响,凯达公司一方面把轮换工中的优秀者多留一些时间,另一方面自己也招收相对固定的员工,这些人大都是香港总公司高层在内地的亲戚朋友。像我这样无亲无故的在工模部工作还是第一个。
了解这些情况之后,我才知道只有自己是个外来户,今后说话做事都得小L`点。从第一天上班的状况和表情,可知道一些人微妙的心态。
工模部设计室实际上是根据总公司设计室的装配图画成零件工艺图,以便容易施工。我初学塑胶模,自然是画简单的。第一副模具是玩具汽车的窗户玻璃。尺寸和形状都比较简单,由于参加工作二十多年来一直未脱离过设计制图及现场施工,所以学习起来并不困难,经过一段时间的实践,对塑料加工的基本原理和模具的基本结构已有了初步的概念。与同事们的关系也比较融洽,彼此友善相处。我只埋头干活,对别的事不闻不问,不逞强显能。积几十年的经验教训,我给自己规定了一套:多用眼睛、耳朵和脑子,少用嘴巴。我经手的几副模具图纸都经过李先生亲自审查后才发下去加工。我想,这一方面是在考察我,另一方面也是怕我这个生手出问题吧!有一天,李先生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指着我画的图纸问我几个工艺尺寸是怎么来的。我告诉他是计算出来的,他随手指着一个尺寸,要我将计算过程演示给他看,又审核了我的计算结果。末了他说:“我还以为你是用作图法估算出来的呢!”
我说:“凡是类似的工艺尺寸都是计算出来的!我原单位模具有许多曲线、弧线,比这复杂些,某些工艺尺寸也是要通过计算才能标注出来,以方便工人加工。”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算是对我工作的认同。
儿子智明从湖南湘潭来信,他引用了一句杜甫的诗句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来表达他对我到蛇口工作的高兴之情。由于原厂子弟学校教育质量差,为了他能与大山外面的孩子享受同等的教育,一九八三年秋跨入高中时将他送到湘潭他姨妈那里去念书。他是通过朋友开后门进去的插班生。我在来蛇口之前曾接到他从湘潭写回的信,他在信中说:他在那里人地两生,那些同校的小伙伴欺侮外乡人,叫他“小广广”“海南蛮子”。看完信,他妈妈伤心地哭了,我的眼圈也红了。我们在回信中安慰他、鼓励他,为了将来的前途,一定要坚持下去。他这次的来信也再次启示我:我必须努力工作,争取站稳脚跟,一方面为自己找一个安身之地聊度余生,更重要的是为他们的未来创造良好的条件。我感到我的背后有一双双期待的眼睛。
第一次领工资时,才知道自己的日薪是五元,如果按每月二十五天计算,月薪约一百二十五元左右,当时蛇口工业区如我级别的都是三百元左右,工资差了一大截。当我将此事告诉王志清时,他大鸣不平:“资本家心这么黑,太过分了,你别干了。”
我茫然地望着他:“不干了?干什么去?就是三元钱一天,我也要干下去,干到全家户口来。”
后来,我听说在我来之前半年,来过一位刘工程师,是香港开达集团总工程师何克强先生推荐来的同窗好友,一九六四年上海交通大学毕业。因这里工资太低,没干多久,就愤然跳槽,另外找到了工作。不过人家是上海交大毕业生,在深圳有“上海交大同学会”的组织。上海交大牌子响,同学多,当权者也多。我是谁?一个中专生。有谁知道重庆第一机械工业学校?工程师的年龄超过四十五岁,一般大中城市就不接纳了。我已满四十四岁,再也经不起曲折和反复了。再苦、再累、再委屈我也要干下去,为正式调动,为老婆、孩子户口迁来创造条件。目标明确了,心里也就坦然了,没有任何不满的情绪,仍然不声不响、勤勤恳恳地工作。
十一月下旬的一天,下午四点多钟,我正在注塑部参与试模工作,这是我来“凯达”经手的第一副模具,当试件出来后我很高兴,仔细地检查着塑件的尺寸和外观。这时,李先生突然走过来:“王先生,你在这里干什么?我找你有事。”
我告诉他:“我正在参与试模。”并将刚出来的试件给他看。他不屑一顾,把我引到靠窗户的走廊边,拿出一张事先画好的草图给我:“这是两个已知数,要计算出一个未知数的工艺尺寸来,你看可以吗?”
我看着图沉思了一会儿:“照理说,应是可以计算出来的,我试试看。要得很急吗?”
“怎么不急呢!已经折腾了三天了,机床停在那里,操作人说缺少一个尺寸不能调整机床,负责该项工作的陈工程师说美国原图上缺少个数据,所以这个尺寸算不出来。我将这个情况打电话告诉香港总设计室,那边很生气,说已知数已经给够了,话里还有点讥讽的口气。你快算吧,越快越好。”
其实,设计室里这几天闹哄哄的,我并不是完全不知道。人家高等学府来的三位工程师都算不出来,我这个中专生更不敢贸然插嘴。李先生自己是大学生,他也未算出来,说明有相当的难度。现在他把这个难题交给我,如果我能算出来,其意义是不言而喻的。五点钟下班吃过晚饭,我没有像以往那样去海边散步,马上坐下来思考:我意识到这么多人没有算出来,说明不能直接计算,说不定要引辅助线。开始几次试算都行不通。眼看快到上班时间了,李先生肯定要来看结果。正当我冥思苦想,画来画去的时候,突然间眼前一亮,引了几条辅助线,建立了立体几何图形,终于将间接计算的公式列了出来。我感到背后有人,原来是李先生站在那里,他叫我把计算公式的来龙去脉讲给他听,听完他点了点头,立即把早就准备好的图纸拿出来,将数据代入公式中,我复核了两遍,确认准确无误后,李先生叫我去操作师傅处,按我计算出的数据调整机床。大约过了两小时,零件加工出来了,经检测,零件的尺寸、角度果然是正确的。李先生平时不苟言谈,很少有笑容,难得赞扬谁,他拿着零件的检测报告,高兴地对我说:“你知道吗?如果再计算不出来,香港总设计室那边可要看我们的笑话了。”这就算是对我的赞许。
经过三个多月的学习和工作,我对塑胶模具已基本人门,可以从事中等复杂模具的工艺设计。眼看就要到一九八四年春节了,有一天李先生叫我到他办公室去,指着一堆图纸说:
“这是周工设计的,返了两次工,还是漏洞百出,你拿去重新设计吧!”我凝视着那堆图纸,没有马上表态。我想:这样做,对周工来说意味着难堪。凭着我和他的关系,我不忍心这样做,但我又不能违背顶头上司的指令。我想了个两全其美的主意:
“李先生,这样吧,名义上还是以周工为主;我协助他把这项设计搞好。”
李先生断然说:“不行,过两天他就要回家了,并且我不打算要他来了。”
“那就等他走了之后我才动手,他那么大年纪了,总得给点面子吧。”
“哼,面子,面子,你们这些内地人,不考虑工作,就知道讲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