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七年过完春节我已八岁,早该是读书的年龄了。对于读书,我是很向往的。看着那些背着书包,嘴里念着课文、唱着歌的小伙伴,我很是羡慕;但看着那高宅大院的学堂和威严的老师,我又有几分恐惧。学校里富家子弟较多,就是一般的农家子弟也比我穿得好,有气派,和他们坐在一起显得卑微和尴尬。那个年代,农家子弟读书主要是为了认得几个字,能写会算,不当睁眼瞎,不受人蒙骗就行了。当时川北私塾还很流行。私塾是古老的教育体制。一般是一校一师,大点的设在寺庙或祠堂里;小点的就设在教书先生或富户子弟的家里。课程有《论语》《三字经》《四字经》《女儿经》《增广贤文》“四书”“五经”以及唐诗等。新学是洋务运动的重大成果,辛亥革命后更是大力推行。但在落后、闭塞的月}北山区,新学还是新生事物,我的同龄伙伴有读私塾的,也有读新学的。我的父亲虽目不识丁,但他见多识广,思想开放。所以从一开始,我读的就是新学。
新学每年春秋两次招生。一九四七年刚过完春节我就去报名读书。学校设在甯市庙,进山门右边的大厢房里有初小一册、二册两个班,小厢房里有初小三册、四册两个班,左边大厢房有五册、六册两个班,七册、八册分别设在左边小厢房和戏楼上。在同一个教室里的两个班中间并无隔墙。以墙上的黑板为基准,摆上几行课桌就自然形成一个班。新学的学制和课本是新的,管理模式与私塾差不多,全校就一个老师,他叫王德恩,在这所乡村小学里已教书十多年了,可谓桃李满天下。他既是校长,又是老师。语文、算术、图画、劳作都是他唱独角戏。只要一个班上课,其他班都是自习,全校I\个班实际上每个班每天最多只能上一节课。在同一个教室两个班的情况下,一个班上课另一个班只能习字,做作业之类。老师也难免有伤风感冒不能上课的时候,这时全校都自习,朗读、背诵课文成了全校的统一活动,大家放开嗓门大吼大叫,这个班读完那个班读,像唱歌比赛似的,弄得全校一片沸腾,一里开外都能听见。
当时庙的正殿供奉着很多菩萨。我们到厕所去大小便都要经过菩萨面前,来回都要拱手作揖。因为是庙,阴历初一、十五或佛教的什么庆典都有一些信男信女来烧香拜佛。弄得人声鼎沸,香烟缭绕。在这样的条件和环境下,学校的教学质量是可想而知的。大多数同学的成绩都很差,我就更差一些,只能勉强升级。
一九五O年解放后,增加了两位教师,烧香拜佛也禁止了,教育质量有所提高。同时增加了音乐课、文娱课,教同学们唱歌做游戏,最先教唱的歌是《国歌》《东方红》《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同时配合土地改革教唱一些控诉旧社会的歌曲,其中令我终生不忘的是那首《庄稼佬》,歌词是这样的:
你我庄稼佬哟,从小苦到老哟。
衣也穿不暖啰,唉哟,饭也吃不饱哟。
这首歌还编成活报剧在街道和舞台演出。因为歌词通俗简单易唱易学,许多中年农民、青少年也普遍唱起来了。这首歌吐露了农民的心声,控诉了他们过去遭受的苦难,呼唤、期盼着一个能吃饱穿暖的未来。
一九五一年春节刚过,父亲又到远方做生意了。对于我读书的事他从来不闻不问。我已读完初小,该去大树乡完全小学读高小了。该校规定书籍费一万元(折合现行币值一元),没有任何其他费用。只要能交够书籍费就可报名读书。到报名的最后一天,母亲卖了十双草鞋才凑到五千元(折合现行币值五角),她把钱交给我,叫我去给校长说能不能欠一部分,过几天想法交齐。我知道这条路是行不通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借。我很清楚,借钱这样的事就是成年人之间也是一件严肃而慎重的事,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向人借钱是令人感到可悲可笑的。但是强烈的求知欲望给了我勇气和胆量,凡是我认为与我家关系较好的人我都开口了。他们都委婉地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个别人则爱理不理地斜着白眼珠瞪我一眼,我这才体会到“一分钱憋死英雄汉”这句话的分量。我带着沮丧和失望的心情准备回家的时候,碰到了本家叔叔王才士。
他看我愁眉苦脸的样子,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向他说明了情况,并把已有的五千元(折合现行币值五角)拿给他看,他被我一心向学的精神感动了,很同情和支持我。他手中的钱不够,马上向别人借了一点才凑够数。我当时高兴得不得了,对他千谢万谢后立即跑到学校去缴钱报名了。这样东拼西凑靠着好心人帮助读上了高小。每当我回忆起这件事的时候,心里很不平静,如果才士叔不给这五千元(折合现行币值五角),我跨不过这个沟翻不过这个坎,可能就辍学了。在家境困难的情况下,一旦辍学就成了家里的劳动力,帮助家里养家糊口,而且自身也养成散漫自由的习性,我的求学之路也许就到此为止了。对于他的救助之恩我一直没有机会回报。一九六一年,我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回家探亲,准备对他好好感谢一下,这才得知他在一九六0年那场大饥荒中饿死了。未能感谢他的救助之恩成为我人生的一大憾事。到大树乡街上读书,离我家八里,中午不能回家吃饭。
不要说无钱在街上的饭馆吃,就是像样的干粮、饭团也没有,只有饿肚子。父亲基本不在家,又不带钱回来。母亲拖着五个孩子,供给六张嘴巴吃饭,生活非常困难,早晨先装一碗米饭给我吃,然后将菜干倒人饭中混合均匀。这种菜干实际上是老叶子、虫叶子、菜帮子切碎晒干做成的,我们家乡把这种饭叫蓑衣饭。弟妹们吃的是蓑衣饭,至于母亲,她又在蓑衣饭里倒进米汤或水,她吃的是蓑衣稀饭。真是儿多母苦啊!尽管母亲特别照顾我,到了下午两三点钟时,肚子还是饿得咕咕叫,阵阵痛,有时甚至吐清口水。一方面要听老师讲课,另一方面要与饥饿作斗争。我每到下午两三点就请假,请假理由是头痛或肚子痛或回家放牛或回家割草,实际上都是借口。班主任覃老师可能知道内情,凡是请假他就批准。批完假条后有时会意地笑一笑,有时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这样读书,成绩肯定不好。高小一年一期(当时称高一)算术不及格,要补考;读完高小二册时,虽然不补考,但成绩较差,都是六十多分。
一九五一年底,舅外公(我母亲的舅父)到大树乡赶场,顺便到我家看看,看到我家的窘况,心里十分难过。母亲告诉他:家里六张嘴吃饭,没有一个劳动力,当家的总不在家,说是在外做生意,不但未见到一分钱,一年半载连人影子也未见到,她实在维持不下去了,打算叫我不要读书了,跟着别人做点小生意,挣点钱来养家糊口。舅外公说:“这娃儿身体这么瘦小,挑不动,抬不起,能做啥子生意哟?能赚到钱吗?可能连自己的生活费都赚不到!”他可怜地望着我,可能是看我还有几分灵性,想了一会说:“这样吧!到我家去读书吧!顺便也可以在面馆帮帮手,打打杂,如果他能读书就让他读下去;如果不能读书,在面馆里学门手艺,将来也有个饭碗啊!”母亲听了十分高兴。因为这样既解决了我的读书问题,又使家里少了张嘴吃饭,所以对这位仁慈的舅老爷千恩万谢。
一九五二年春节刚刚过,我就准备到舅外公家了。离家的头天晚上,妈妈一边收拾行装,一边叮咛我:“到了舅外公家,嘴巴要放甜点,性格要开朗些,再不要像个‘闷龙’似的一天到晚不说话。脑壳要放灵活些,见到啥子做啥子,不要像算盘子那样拨一下动一下。他家里人手少,脏活累活要抢着干。他家住在街上,人多嘴杂,别人说的闲言碎语你就当做耳边风,只管读自己的书,做自己的事。街上的娃儿可能会欺侮我们乡下人,你要忍耐些,不要与他们吵架、打架,不要给舅外公添麻烦。天大的委屈你装在心里,以后回来向妈说……”说到这里妈妈硬噎得说不下去了,“你才十二岁啊,妈真对不起你,不是妈心硬,实在是没有别的路了……”妈妈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我也哭了,妹妹们也哭了,两岁多的小弟弟牛儿呆呆地望着我们。过了一会儿,我赶紧止住泪对妈妈说:“您不要难过,我是去读书,又不是去做危险事。家里这么难,您能让我去读书就很了不起了,我一定记住您的话,到了那里努力干活,发愤读书,做个有出息的人,将来好好孝敬您。”
第二天,全家都起得早,匆匆吃过早饭,我就上路了,全家人都要送我。我要弟妹们留在家里,外面寒风刺骨,他们都穿得单薄。可能怕引起我的动摇,妈妈强装着笑脸,送了一程又一程,千叮咛,万嘱咐,大都是昨晚上那些话。送了一里多路后,我停下来说:“妈,天这么冷,您回去吧,妹妹弟弟在等着您呢,您再送,我就不走了!”母亲终于停了下来,站在凛冽的寒风中目送着我。我走过了一条条田埂,翻过了一道道山坡,走了许久还感到背后有一双含泪的眼睛在目送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