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郭沫若翻译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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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附录一 郭沫若译论选 (2)

折返日本将近两月了。这短时期中,日本有史以来罕曾有的大事件出了好几桩。我觉得好像是日本民族的人性觉醒期到了。再隔一向,再作详细的批评。

一九二一年十一月六日

论文学的研究与介绍选自《郭沫若论创作》,第633-637页。

最近读《小说月报》十三卷七号,见通信栏中,有万良濬君把翻译《浮士德》《神曲》《汉姆雷特》,未免太不经济的旧话重提。万君以为“以上数种文学,虽产生较早,而有永久之价值者,正不妨介绍于国人”,他是赞成翻译的。沈雁冰君的答函,说是“翻译《浮士德》等书……也不是现在且要的事”。他说“个人研究与介绍给群众是完全不相同的两件”;“因为个人研究固能唯真理是求,而介绍给群众,则应审度事势,分个缓急”。他话里还夹了一段笑谈,因为我不懂他的是什么意思,所以我也就不能涉及了。总之,沈君是不赞成翻译以上诸书的。

但丁的《神曲》,在国内的文学家中,究竟有没有人翻译,我不得而知。莎士比亚的《汉姆雷特》,田汉在从事翻译,其译品已经在《少年中国》上发表过一部分。歌德的《浮士德》,我早曾零星翻译过。前年六月,张东荪来函劝我从事全译,作为《共学社丛书》之一种。张君是认定《浮士德》有可译价值的之一人,我也是认为有可译的价值的,所以我当时也就慨然应允了。大概是因为有着两种事实,所以才生出经济不经济的问题来。所翻译以上诸书是不经济的人,我记得是郑振铎君。郑君在去岁夏季的《文学旬刊》上,发表过一篇《盲目的翻译者》的一段杂谭,其中便说的是这么一回事。《文学旬刊》我手中没有,并且把期数忘了。不便查考,恕我在此不能把原话引出了。我当时读了他那段杂谭的时候,本以为有讨论之必要,不过郑君劈头便在骂人,所以我就隐忍着,直至今日尚不曾说过只言片语。

我们此刻暂且把事实问题丢开,先就我表题所标的来讨论吧。

第一:文学的研究

文学研究的成立,当然有两个因素:(一)是研究的对象——文学作品,(二)是研究的人。人尽可随一己的自由意志,去研究古今中外的一切文学作品,这是很明了的理论,可无庸赘说。

第二:文学的介绍

介绍文学比个人从事研究的当然会多生出一个因素来,便是(一)文学作品,(二)介绍家,(三)读者。但是,这三个因素之中,介绍家是顶主要的:因为他对于文学作品有选择的权能,对于读者有指导的责任。

介绍家,如就广义而言,则学校的教习、演员、文学批评家、翻译家等等均能包括在内。他们的态度和方法,各有不同;此处的问题只是翻译的问题,我们只专就翻译上来讨论。要论翻译,这其中有两种过程不能混而为一。其一便是翻译的动机,其二便是翻译的效果。

第一:翻译的动机

我们试问:翻译作品是不是要有创作精神寄寓在里面?这我恐怕无论是怎样强词夺理的人,对于这个问题,一定会答应一个“是”。那么我们又问:翻译家要他自己与翻译作品时涌起创作的精神,是不是对于该作品应当有精深的研究、正确的理解,视该作品的表现和内涵,不啻如自己出,乃从而为迫不得已的移译?这个我想,无论怎样强词夺理的人,恐怕也要说一个“是”。那么,翻译之于研究,到底是一条线的延长,还是截然划然,完完全全的两件事呢?

第二:翻译的效果

翻译的效果是依前项的动机问题而定夺。翻译家在他的译品里面,如果寄寓有创作精神;如果他于移译之前,对于所译的作品下过精神的研究,有了正确的理解;并且在他译述之时,感受过一种迫不得已的冲动;那他所产生出来的译品,当然能生出效果,会引起读者的兴趣。他以身作则,当然能尽他指导读者的义务,能使读者有所观感,更进而激起其研究文学的急切要求。试问,我说的这些话是不是可以成立?如果是时,那么,这种翻译家的译品,无论在什么时代都是切要的,无论对于何项读者都是经济的;为什么说到别人要翻译《神曲》《汉姆雷特》《浮士德》等书,定然寓有创作的精神,定然会发生莫大的效果;不过我以为凡为批评家对翻译品要下批评时,只能于译品成功之后,批评其动机之不纯,批评其译文之不适,始能因而及其效果,决不能预断其结果之不良,而阻遏人的自由意志。这种是专擅君主的态度。这种批评超过了批评家的本分太辽远了。至于雁冰君的论调,尤有个绝大的话病:他说“个人研究固能唯真理是求,介绍给群众,则当审度事势,分个缓急”,难道研究时可以探求真理,介绍时便可以把真理抹杀吗?这句话我不能了解。

至于说到古代文学作品有无介绍价值的问题,这是关于文学本身的问题,我对于《神曲》《汉姆雷特》还没有充分的研究,我在此不敢乱说。歌德的《浮士德》,说也惭愧,我虽然研究了几年,但是我也还不敢说我有正确的理解。不过据我研究的结果,据我所能理解的程度,它确有可以介绍的价值的。我相信,凡为真正的文学上的杰作,是有永恒生命的。文学与科学不同,科学理论多建立在由有限的经验结成的“假说”上,经验一长进,“假说”如随之而动摇,科学遂全然改换一次新面目。所以读一部科学史,可以看出许多时辰的分捕品,可以看出许多“假说”的死骸,极端地说时,更可以说科学史是这些死骸的坟墓。文学则不然。文学是人生的表现。人生虽然随时代而转变,但转变了的时代面貌却被保存于文学之中,而为后代借鉴。因而文学永有生命。我们能说一部《国风》是死文学么?我们能说一部《楚辞》是死文学么?——有人定要说时,我也把他没办法。

有人能说印度《吠陀经典》中许多庄严幽邃的颂歌是死文学么?有人能说荷马的诗歌,希腊的悲剧,索罗门的《雅歌》是死文学么?——有人定要说,我也把他没法。文学的好坏,不能说它古不古,只能说它醇不醇,真不真。不能说十九世纪以后的文学通是好文学,通有可以介绍的价值,十九世纪以前的文学通是死文学,通没有介绍的价值。文艺的青春化与原始化,正是同一的过程,近代欧洲艺术家对于儿童的艺术,对于原始人的艺术,极力加以研究,正是教导我们以这个消息。我们要介绍西洋文艺,绝不是仅仅翻译几篇近代作品,便算完事的。就是要介绍近代作品,纵则要对于古代思想的渊流,文潮代涨的波迹,横则要对于作者的人生,作者的性格,作者的环境,作者的思想,加以彻底的研究,然后才能胜任。即如泰戈尔的诗,在一般人看来,以为很容易了解了,然而对于印度思想:如婆罗门的教义《优婆尼塞图》(奥义书)的哲理,吠坛陀派的学说,若是全无涉猎,终竟是存着隔膜;就是印度历史也还要有点研究,不然,会连他《爱人的赠品》(Lovers Gift)诗集的第一首诗,我就包管读的人莫名其妙。据此看来,研究文学的人,不能有所偏枯,而文学的介绍与研究也不是完全两件事。

我在搁笔之前,再来谈几句话。我译《浮士德》,在前年八月初间,第一部早已译成;第二部比较难译,因为我没有多的时间,所以我至今还寄放着没有译下去。《浮士德》是一部很艰深的巨作,我也承认。不过唯其艰深,我觉得尤宜翻译,尤值得翻译。翻译成本国文字时,读的人总要比读难解的原文经济得多。有人向我说,原作太难,恐怕译出来时,读的人太少,于销路上不能畅行。这个担心恐怕是个确切的。因此,我的译稿在最近一两年之内,如能完成时,我愿意自费出版。假如能得一二素心人,读了我的译书,感觉得《浮士德》对于人生是切要的书,也还值得一读,不至于痛叹到不经济时,那我就可以感受着无穷的寂悦了。

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一日

论翻译的标准选自《创造周报》第十号,上海书店印行。

美的自行掩饰无损于他的美。丑的自行掩饰愈形其他的丑。人莫不爱美而恶丑,尤莫不欲增进自己之美而美化自己的丑。丑者的掩饰心理也是爱美的表现,但他的方法错了。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不洁之上即涂上五百层胭脂水粉,不洁仍是不洁的,只是徒劳。聪明的西子肯打盆清净水来把自己的不洁洗了,她才愈能显出是倾国倾城的西子。翻译也是这样。张东荪氏说翻译没有一定的标准,这在文体上是可以说得过去:譬如你要用文言译,我要用白话译,你要用达意体译,我要欧化体译,这原可说没有一定的标准。

但是这些所争的是在什么?一句话说尽:是在“不错”!错与不错,这是有一定标准的!原书具在,人的良心具在,这是有一定的标准的!我们所争的标准,就在这错与不错!这是显而易明的道理。譬如张东荪译的《物质与记忆》,成仿吾在《创造季刊》二卷一期上批评他错了,我们第三者看来也承认他是错了。张氏对于仿吾的批评尚无直接的表示,大概他自己也默认是错了。错了是只好认错,能进而感谢指摘的人,而自行改正,这便是真正的“人”所当走的路。指摘这一部错译的功劳,比翻译五百部错译的功劳更大:因为他的贡献虽微而他的贡献是真确的。这种人不独译者当感谢便是我们读者也当感谢。

误服了鸦片以为是健骨金丹,医生提醒我们说鸦片是毒药呀!我们豁然惊悟时,还是感谢医生?还是感谢鸦片贩卖者呢?最通用也是最丑劣的掩饰手段:无过于顾左右而言他。张东荪对于成仿吾的批评虽尚无直接的表示——我认他是应该有一番直接的表示:因为他把错译误了人,虽是出于无心,也应该出来向评者与读者道歉;假使他是不错,也应该说一番不错的道理。但是他进来在时事新报上倒很说了些关于翻译的话:譬如前引的翻译没有一定的标准,又譬如最近他答复人的信,说“译书不是名山事业,不必十分矜持,……对于翻译前途的负担而言,似乎被挑剔者比挑剔者所贡献更多”。

他说的这些话,连他自己也无十分的自信,我们看他用些“不必十分”和“似乎”等类的浮滑字眼,便不啻如见其肺肝了。连他自己也不能自信的言论,我们当然可以置之不辩;不过我所希望于张东荪氏的:是望他不要以为用这些浮滑的言辞便可以把自己的错译掩饰得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过而不改,是谓过也。前者是有器根的人,后者是不可救药的人。

六月八日,讨论注译运动及其他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十六卷,第137-14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