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东宫·西宫(王小波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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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形成原因 (7)

一位在文革中渡过青春期的调查对象这样回忆道:当时搞政治教育,清理学生思想。班上一个同学跟女孩来往,交朋友,有人揭发了他,老师就批评他,说他思想复杂。这件事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一位年轻的同性恋者讲到上初中时学校对早恋的处置方法给他留下的印象:当时班里有人传说谁和谁好,老师知道了,就把全班每个同学挨个叫到教室前面,交待有没有这种事,记得我当时很害怕。相反,对于同性之间的接触就没有什么干涉:初中时,我们男孩都互相搂搂抱抱,有时候还互相抚摸,大伙一块儿起哄打闹,稍微带点性的接触,性的意识。我当时并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只是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

文革期间男女交往不正常对我影响很大,那时只要有一个男孩和女孩一说话,大家就群起攻之。小时候我在县城里还看到过对通奸者的处罚,很没人性,让他们披着弄脏的床单游街,有的人自杀了,有的疯了。我记得我很害怕,对男女关系一直害怕,暗下决心:这辈子我绝不能犯一丝一毫的错误。直到现在我也觉得和女人要保持距离,生怕别人说三道四。单位里搞婚外恋的挺多,我们在野外工作时,农村女人围着我们转,见到她们那么殷勤,我就有意无意提醒自己和她们保持距离。和男孩一起好像要随便得多,轻松愉快得多,又不会犯错误。跟女孩在一起太受约束了。

一位中年同性恋者回忆了他最初对异性的感情与接触:高一下学期,我喜欢班上一个女同学,我当时是班长,她是学习委员,她学习很好。我喜欢她,但不知道这就是初恋的感觉,只是感觉朦朦胧胧的,老想见到她。我常常在路上等她,想装作偶然碰到的样子,但见到她之后又不好意思跟她说话。那时我是班里最早入团的人,怕人家说我思想不好,就一直没敢对她表示出我的感情。到后来,就把那感情强压了下去。高一时是16岁,正是性成熟期,对异性萌生感情是很自然、很健康的,但由于社会道德规范的压抑,他终于从正常的性取像转向了反常性取向。正像这位调查对象自己所说的:我上学期间如果不压抑自己,如果能和女孩子接触,也许不会走上现在这条路。当时我正好十五、六岁,刚有遗精前后,异性得不到,转向同性。我记得当时自己爱慕异性的想法不敢和家长、老师讲,结果不知不觉地就走上了这条路。我也说不清,也不愿意走这条路,但是没有办法。

调查中还有一些在与异性交往的经历中遭到失败才转向同性恋的事例。这类经历对他们的性取向即使没有造成决定性的影响,至少也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文革时期,我和大学里一个女同学比较好,她是六九届,我是六八届,她就算是我的一个恋人吧。她长相好,人也好,我们通过一年多的信,但最后没成,她又找了一个。这件事对我刺激挺大的,当时我对她的感情是挺真挚的。另一位同性恋者也有一段辛酸的异性交往史:我就谈过那一次恋爱,结婚的东西都准备好了,第二天就要领结婚证了,可她突然不干了,说是另有所爱,那事对我刺激很大。什么都准备好了……她想从我嘴里说出个‘不行’来,想不退我的东西,她没达到目的,最后还是把我送她的东西退了回来。

严格说来,异性交往受挫转向同性恋的情况与单性环境及准单性环境造成的同性恋是有区别的。当然,笼统地看,二者都可划入弗洛伊德所谓原欲受阻的范畴。在我国的文化气氛中,尤其是在那些政治空气严峻的年代,有些少年的转向同性恋,的确与这种准单性环境不无关系。正如一位调查对象所说的那样:我个人体会,形成原因既有先天的也有后天的,是可以培养的。我问过许多人是怎么开始的,许多人都是异性恋受挫后转向同性恋的。血色黄昏里就有这种心理的描写。我当初如果得到那个女的,也许就不会走上这条路了。类似说法不无为自己的性倾向寻找客观合理性的可能,但不论这种说法是对是错,也不论调查对象是真心相信这种说法,还是希望相信这种说法,他们确实是用这些说法来说明自己同性恋倾向的形成原因的,这至少是一种经验之谈。

第四节同性恋身分的自我认同 (1)

同性恋身分的自我认同对于有些人来说比较简单,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却充满了艰难险阻及内心的痛苦和挣扎,甚至是惊心动魄的。我们将各种认同方式粗略地划分为两类,一类是无师自通的;另一类是由其他同性恋者引导入道的。也就是说,在同性恋身分的自我认定方式上,一部分人是通过读书和自己自然而然懂得的;但也有人承认是由别人教会的。

先看无师自通的情况。在性朦胧时期,少年的性目标尚未确定,只是感觉到发泄的要求。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很容易做出同性恋行为。虽然有些就此一发不可收拾,将终身的性对象定为同性,但也有相当比例的人在可以得到异性伴侣时,成功地将兴趣转向异性。这就解释了金西调查中有过同性恋行为者(37%)同终身同性恋者(4%)之间的比例差距。

金西给男性同性性行为所下的定义是:一个男性与另一个男性发生肉体接触,并因此而达到高潮。不论心理刺激的状况如何,不论采用何种技巧,不论是否经常这样做,不论是否还有过异性性行为,这种同性间达到性高潮的肉体接触就是男性同性性行为。根据金西报告,前青春期男孩中约有60%从事过同性性行为。(金西,第199页,第205页)许多男同性恋者最初就是从这种同性的发泄行为中,无师自通地走上了终身同性恋者的道路。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这类发泄式的同性性行为,并不一定会导致终身的同性恋倾向,甚至不一定被当事人当作同性恋行为看待。

一位同性恋者讲到和他同单位的一位同性伴侣。他俩感情极好,性关系也极为频繁,但对方只把这种行为当作单纯的发泄,始终不知道他们之间所做的事属于同性性行为。当单位里其他同事有一次议论起世上还有同性恋这么一回事时,他竟然天真地问人家:同性恋是怎么回事?我们当然怀疑他是在明知故问,但据把这件事讲给我们听的那位同性恋者说:他不是装不知道,他确实没把同性恋这个词和我们俩之间做的事联系起来。这位调查对象还有对自己的性活动详加记录的习惯,他给我们看了一个小记事本,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他同那位天真少年做爱的日期、时间和地点等,令我们对那位少年的天真纯朴感到十分有趣。

在另一对少年的关系中,当事者双方也对自己行为的性质浑然不觉:高二时,不知不觉中我和我班中的一个男生好了起来,我特别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们两个天天在一起,形影不离,无论吃饭、逛街、看书都在一起,凡是有他的地方必有我。我当时也感到我们俩过于亲密,多次想疏远一点,然而他对我寸步不离,以致发展到了课间十分钟我上趟厕所,他也要跟我一起。反正除了不在一起睡觉外,我们形同一人了。当时我们只是特别依恋对方,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同性恋行为。有时他老是搂住我的脖子,一个劲地叫‘宝贝’,我也希望他搂住我。也许我们太好了,太彼此注意对方了,以致于我半天不见他就难受。我有时跟别人说话,他上去不说清楚拉起我就走。

有时也闹小矛盾,不过很快就好了。上高三时,迫于高考的压力,我们需要好好学习,关系有所松动。尤其我强制自己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对他有所冷淡,而他也觉察到了我的变化,竟干脆吃饭也不叫我一起了,使我十分恼火:好,我不理你了!为了刺激他一下,我写了一张纸条:‘咱们还是干脆分手吧’,交给了他。没想到他更干脆,冷冷一笑,撕掉纸条,我们的关系就这么断了。我原本不想跟他断,只是气气他,没想到我却失去了他。以后的日子对我来说是天昏地暗,学习成绩由第5名降到第35名。他是怎样的心态我无从知晓,我们见了面都仇目四射,而我内心却是渴望与他和好的。老天有眼,我考上了大学,他也考上了。上大学期间,我给他去了几封信,向他致歉,但是也许他已意识到我们是一种什么关系,一直未回信。

我们的调查对象提供了一伙少年无意识的同性恋活动的事例:有一天晚上,我们几个同学在一起看录像。后来女孩子离开了,我们六个男孩在一块儿,就说比比谁的生殖器大,X得多。开始各人自己弄,后来就互相弄。这位调查对象当时虽已是个自觉的同性恋者,却没有加入这个活动,据他说是怕控制不住自己,做出得罪这几个朋友的事情,这类集体发泄行为显然不同于自觉的同性恋行为,大多数当事人也不会如此认定这类行为的性质,然而按照金西的定义,它确属不折不扣的同性性行为。他提到少年中常有这种情形,亲密的朋友们甚至会订立协议,除非彼此在场,绝不单独手淫。这些男孩绝大多数并不是同性恋者,但他们的精神反应完全是同性恋的,虽然他们自己不会承认这一点。

调查中遇到了不少属于无师自通的事例,最早的一例竟可追溯到五岁时:谈谈我的第一次性感觉。五岁时我上幼儿园中班。我那时是一个弱小的孩子。集体宿舍,一大间屋子,全班四十个男女孩子分床而寝。一夜,邻床的男孩子(一个粗壮的性情爽直的孩子,也是五岁)睡前蹲到我床边,掀开蚊帐对我说,等一会儿我来和你一起睡好吗?你把衣服都脱光。我说好。灯光朦胧,人也朦胧,他进来了,撩开床毯,抱住我,亲吻我。当是他是否全裸,我是否兴奋(我完全记不得的反应,按理说那个年纪还不会勃起,至少不会反应性勃起),已经全然没有任何印象,但是当时我只感到很温馨(现在的字眼)。我很奇怪,几十年过去了,儿时的记忆荡然无存,为何那一次经历(好像也只有一次)却一直未能磨灭,我也一直记着他的名字,而他当时(毕竟才五岁!)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和举动?二十多年后,在路上与他擦肩而过,他依然如故:大头大脑,敦实粗壮,棱角分明,是一个成熟的男子汉。我嘴角掠过一丝微笑,这就是幼年引诱过我的人。是的,那种朦胧的幼稚的单纯的性感觉上的初醒,却影响了我一生。我只知道,在宽厚、粗壮、温情的同类中,我可以产生和得到温馨与幸福,当然,还有以后知道的性兴奋。

类似的说法还有:我从很小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有这种倾向,主要是对女孩没兴趣。

我觉得是天生的,从五六岁我就喜欢男孩;高中就喜欢男同学;看书报杂志一看到‘同性恋’这个词就和自己联系起来了。后来我知道,既然整个世界上都有这种人,也就不觉得孤独了,也没什么压力了。

一位调查对象是这样描述他最初的同性恋感觉的:小学六年级时,有个低年级的小男孩,他长得很好看。那天我站在校门口当值日生,他走过来时,我们互相笑了笑,当时我就有了点特别的感觉。我和他之间当然什么都没发生,但那的确是我记忆中第一次有了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