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练达说一切只能是靠着自己的命运来闯。
星期天中午,林嘉辉非得要跟李练达进工厂来看看他的居住环境。连日的大风起兮云飞扬,让工厂里到处飞扬着废弃的白色塑料垃圾,工厂里的大小树木上都挂着白色的塑料,房顶上也是塑料袋在飞,这些都是生产沙棘制品所需的包装袋。林嘉辉跟着李练达走过夹竹桃的迎宾道,李练达和林嘉辉站在波斯菊盛开的窗外,林嘉辉说,这爬山虎像是彩色的瀑布,倾泻着光芒与爱。李练达说,我困在这里只看到了苦难,却没看到诗意。林嘉辉怀疑地看着李练达,说,这里很诗情画意的吗?这爬山虎多美啊!我要把它们用油彩画出来。林嘉辉说着趴在窗台上朝屋子里面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哎呀,你的宿舍黑洞洞的像是一个洞窟,条件真的这么艰苦啊!李练达说,进屋适应一会儿就好了。林嘉辉说,这眼前的一切让我顿生悲哀,没想到你竟然住在这样破落的鬼地方。林嘉辉抬起头看着李练达。李练达却表现出无所谓的神态,他摆摆手对林嘉辉说,有一个地方让我落脚让我过夜已经很不错了,这个城市都在拒绝我,我无能为力,我只有听从命运的安排,这也是命运对我的考验。林嘉辉说,这简直就不是人居住的地方。你在这里受苦了。李练达推着林嘉辉的背走出工厂。工厂的废弃塑料被一阵小旋风搅得漫天飞扬,那支《化蝶》的小提琴曲子在白色的飘荡中穿梭往复。林嘉辉无可奈何地说,我家里就是没有合适地方,我和弟弟住在一起,要不你来我家住吧!挤一挤,也能将就,我就怕我弟弟格色,适应不了你。李练达说,不麻烦你了,这我已经很感激你了!在这百十来人中我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说话的知音。林嘉辉说,没事的,我慢慢给你打听住处,总会有好办法的,我让我妈托亲戚朋友问问,看谁家招住房的,不过今年压缩下来的学生太多了,往年我们那儿招住宿的人家都有人在住着,你来得晚了一些。李练达说,你也不用专心地去问,就是随心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碰上了。林嘉辉说,你真了不起,我要重新看你了。李练达说,没什么,是条件和环境所迫。我发现人的能量是最大的,可以适应任何环境,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李练达和林嘉辉无声无息地走过夹竹桃的绽放,阳光将夹竹桃的红色和白色花镀上一层晶亮的色彩,随着风的吹拂,落英缤纷,花香袭人。夹竹桃让李练达想家,因为李练达的母亲就有一盆高大的双色的夹竹桃,那是李练达的姥爷临终前送给他母亲的花,那是爱的夹竹桃,那是爱的礼物,那是爱的寄托。李练达的母亲说夹竹桃的桃叶有毒,不能用手碰。所以李练达一直都是远远地看着开花的夹竹桃。现在却距离如此近地感受母亲对自己的疼爱。
说着话的时间,寒冷就扑面而来,李练达和林嘉辉都感到寒冷的威力。李练达一直在为怎样过冬而折磨着。李练达不知道怎么能够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过冬,用砖堆砌的炉子根本不能用,即使能用李练达也找不到可以燃烧的柴火和煤,如果那两个中年人回来,还可以借点光,但是他们怕是永远也不回来了。李练达被这些无奈的情绪控制着,他穿行在冷风里,被冷风推着走,他看着每一个大门上的门神秦琼和尉迟恭,或发黄褪色或鲜艳如初,但是他们都举着四棱金装锏、虎头錾金枪、单鞭、丈八长矛枪对李练达横眉立目。李练达用手向他们瞄准射杀,李练达每次都以失败告终。这个城市里他没有立锥之地。
林嘉辉说过悲哀之后悲哀的事情紧跟着就呼啸着来到了。
中秋节、农忙节后城市重新陷入冷风四起的沉默。李练达一直沉在沉默的底层。没有灯笼和烟花的城市失去了色彩。那天晚自习后,李练达和林嘉辉一起走回来。李练达独自进入工厂,工厂一片灯火通明,机声隆隆。工厂好像又恢复了勃勃生机。远远地李练达就发现这一排工人宿舍的房间大多数都亮着。李练达知道工厂在秋收和中秋之后又复工了。李练达来到自己住的窗外向屋里望了一眼,李练达发现里面的东西凌乱不堪,李练达以为有人偷了这个屋子的东西,李练达有些担心,害怕事态闹大了,自己又会陷入无立锥之地。李练达熟练地跳进去,他仔细地查看了一下自己的物品,发现自己所有的东西全部都在,李练达一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放下了。伸手一推屋门,屋门吱地一下四敞大开。外面是黑洞洞的穿堂风。显然是有人回来将屋门锁打开了。李练达暗自庆幸,猜测或许是那两个中年人回来了,这下好了,冬天不用睡凉炕了,李练达心里有些兴奋。他没有多想就独自铺好被褥先睡了。灯一直亮着,李练达把自己罩在一个肮脏的蚊帐里。李练达在灯光里睡得很踏实,仿佛有了主心骨儿。看来自己的生命有转机了,冬天不会在寒风中冷冻成冰棍儿了。
李练达猜错了。
大约是子夜时分,在李练达朦胧的睡梦里闯进来一个甩着长发的青年。李练达一惊,朦朦胧胧地坐起来,睡眼惺忪,他一抬头看见蚊帐外黯淡的白炽灯光下赫然立着一个长发青年,梗梗着脖子,脸色发青,怒目圆睁,阴森可怖。他的身后面跟着三个年轻人,长得千奇百怪,在灯光下也是脸色铁青,他们都对李练达虎视眈眈。李练达以为是在梦中,李练达打了一个冷战,将蚊帐一下子掀开,他看清楚了这几个人,他们神情严肃酒气熏天,他们孔武有力冷若冰霜,个个都似凶神恶煞般。李练达看着他们的冷漠,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长发青年的态度极其不友好,他劈头盖脸就向李练达甩过几句话。在说话的同时,他的头发也是一甩一甩的。长发青年对李练达进行了一番详细的查户口式的盘查,李练达回答的简明扼要滴水不漏。李练达没想到长发青年还是自己临近乡镇的老乡,他的心波澜顿起,有刹那间的认同感。李练达有一种他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感动。李练达起身赶紧从衣箱里摸出几支红梅香烟,给他们一一递上。长发青年他们几个坐在黑漆漆的炕沿儿上,长发青年熟练地吐着烟圈,不断地向后甩着长发,他狠狠地吸了几口烟后,对李练达说,你不应该来这里住。窗前的大枣树上的大枣是不是你偷吃了?李练达说,我来时就一颗青枣都没有了。李练达不想跟他多说一句话,李练达看着他身后的蚊帐,李练达觉得自己的心被这悬挂着的蚊帐上的蚊子血污染了。长发青年给李练达讲了一大堆理由和一番大道理。李练达已经瞌睡连连。长发老乡说这些话时那几个人随声附和,说着说着长发青年一挠头就将长发取下来。李练达心里又是一惊,睡意全无。原来长发青年戴的是假发,他头发光光,秃瓢儿没把儿。李练达觉得晦气十足。李练达记得母亲告诫自己十个秃子九个怪,一个不怪是祸害。遇见这样的人一定要提防着他们。李练达忽然对假发青年产生一种摆脱不掉的厌恶。李练达看着他的假发,看着他长过癞的脑袋,心里只想呕吐。话不投机,李练达点燃一支烟,拿过一本英语书埋头看。而这时临屋的录音机轰隆隆地响起来,是张蔷的大家一起来跳迪斯科,这几个人推推搡搡地去临屋跳迪斯科了,他们喧闹着嗷嗷直叫,将这个寂静的夜晚弄得让人不寒而栗。他们碰撞着跳了一支曲子,然后音乐停下来。李练达想他们这些人该消停了。没想到他们又推推搡搡地将录音机搬到李练达居住的房间里继续跳迪斯科。他们将电线从灯泡处接下来,然后最大音量地放起录音机来,依然是张蔷的迪斯科音乐,这好像是一盘转录的拼盘迪斯科音乐。五个年轻人张牙舞爪,扭来扭去,动作极其丑陋夸张招摇,他们在跳张蔷的月光迪斯科,他们将歌词改编成没有切菜的刀,没有开瓶的酒……他们简直是在糟蹋张蔷的甜美音乐,他们从地上跳到炕上继续群魔乱舞,震动得李练达要颠起来。
李练达闭上眼睛,在嘈杂的机器轰鸣中和张蔷的歌声中进入梦境。
灯一直亮着,舞一直在跳着,李练达做了一夜连续剧一样的噩梦。
李练达知道此地不是久留之地,可是这城市哪里还能容得下他呢?
李练达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惶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