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可以用另外一个名字生存吗?
一个人可以活在另外一个人的生命里吗?
李练达没想到自己终于还是冒名顶替来到这个城市,这个被称作“三燕古都”的燕都龙城。长夏里李练达一个人奔波在城市和乡村之间,他到处碰壁,终于还是在赵老师的帮助下历尽千折百回来到燕都高中。李练达在确信自己能够来燕都的那一刻,喜不自禁,泪流满面,心花怒放,生命里仿佛又充满力量。但是镜子中的他却心力交瘁地对自己苦笑着,李练达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说,那是一个过去式的李练达,那是被钉在1989年夏天耻辱柱上的李练达,这个李练达将永远不会存在,甚至不会出现在他的记忆中。这是一个耻辱的夏天,这个夏天他只是一个空心稻草人,高高地站在麦田上。李练达想不管采取什么方式,只要我来了,就证明我胜利了,我战胜了自己,战胜了被所有人认定的命运。李练达想有时候我们不得不承认,每个人的命运都不在自己的手中掌握。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其他的人,都可以成为一个被标注特征的符号。李练达想自己该怎样像寄居蟹一样寄居在别人的螺壳里呢?
李练达坐在开往燕都的破旧班车上,绵延百十多公里的路上,到处都是刚刚被冰雹袭击过的庄稼地,田野里到处都是垂头丧气哭天喊地的乡民,他们有的跪在田野里,有的绝望地拿着谷穗哭眼抹泪,有的则在收割将要成熟的玉米。到处都是丰收在望,到处都是残垣断壁般的庄稼。本以为风调雨顺之年,哪想到老天爷会在九月突降冰雹。绵延百里都成为重灾区,绝望的土地,绝望的粮食,这突兀的冰雹让人们一年的心血白流。雹走一条线,这条线将李练达他们老哈河川撇下,沿着努鲁尔虎山的走势将田野和山林一网打尽,满目疮痍。车厢里是一片唏嘘哀叹之声,挤在众人之间,李练达的心沉重而忐忑。
眼前的是毁灭的世界,等待他的是未知世界。
李练达不知道跨界的自己,会是怎样的角色转变,那长长的路该怎样走呢?他将会面对怎样的人群呢?他将会在短短的一年里证明自己吗?他将要成为母亲和家人的骄傲吗?可是如果这一年的复读又是未果呢?他将要怎样面对江东父老呢?在这个以成败论英雄的年代里,他自己会成为李清照诗歌里说的“生做人杰死为鬼雄”的人物吗?一切还都是未知数,一切都还在忐忑不安中,在时代的大背景下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符号,命运会将自己摆在一个什么样的复杂方程式上呢?
道路漫长,前途未卜,吾将上下而求索。车窗外面铅云低垂翻卷,形成无数翻卷的云朵,低垂至每一片枯黄落叶的丛林,枯黄是因为夏日里长长的伏旱,落叶是因为冰雹的袭击。小雨淅淅沥沥,黄绿相杂的树木冷瑟颤抖唱着秋声赋,秋虫不鸣。乡村的秋天过早地来临了,在李练达的心里吹响了一曲张蔷的《恼人的秋风》,那恼人的秋风能给谁一份说明呢?这个提前到来的秋天让人感到大自然的变化无常,老天在作弄人间,这个没有秋收的秋天让人感到秋日无限的漫长。李练达也是一个被农历季节所左右的一个人,他活在二十四节气里。
一路上,李练达听见人们说的最多的词就是要白露了。咳!这个年头肯定“露”了。李练达觉得这个词用得非常准确经典,生动贴切。“露”这个词在名词动用之后,有一种特殊的意象之美,也有一种挖心彻骨的痛。李练达觉得最美的语言一直在民间漂浮着,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被某一个偶尔听到的人俘获。如果给自己的本年度用一个词来代替或表述,那这个词无疑就是“露”字。从“露”的任何意义解释都符合李练达本年度的人生运程。按照往年的惯例,李练达肯定会走一个学校的,不管好坏,肯定能走一个本科,但是李练达被“露”了。包括很多人都在这个年份被“露”了。还好人生可以被不断地被“露”了,毕竟人生可以不断地修复,庄稼就不一样了,庄稼只有一次收获,不能再生。
李练达在别人的讨论中有些昏昏欲睡,他闭上眼睛,任凭破旧的班车在沙石的土路上坑坑洼洼地颠簸,像航船在波浪上颠簸起伏。胎息,用生命的内力呼吸,李练达在胎息中透视自己的灵魂,他又看到那个透明的散发着光芒自己。李练达眼前又浮现出上车之前的场景,李练达的母亲在柿子园里为他摘下六个黄灿灿的柿子,母亲让他在路上吃,也是取六六大顺的意思。李练达母亲种的柿子是村里的一绝,柿子个大而圆润,甜而起沙。李练达是百吃不厌。那一刻李练达和母亲站在柿子园里,金黄的柿子缀满柿子架,李练达的眼泪也缀满他的眼眶。李练达搂着母亲的肩膀,母亲曾经宽大的肩膀如今在李练达的臂膀里却显得如此瘦弱单薄。李练达抱着他的母亲痛哭流涕,眼泪浸湿了母亲的肩膀。李练达的母亲说,儿子,咱们不哭,妈信你。李练达的心里又泛起了一股酸水。是破损颠簸的沙石路让李练达的胃翻江倒海。李练达克制着自己的呕吐感,他强逼着让自己入定,再入定,力图把思绪转移到一首诗的思路上。李练达的心里也反复涌现斟酌着几个句子:
《割麦听雨》
A
雨天的困惑只留给屋檐下的雏燕呢喃
听遥远处雨声打在各种植物上渐进袭来
在阔叶上轻快地弹跳在长叶上缓慢地滑行
没有人读懂我的视线我的眼睛有雨的韵律
节奏转换里有诗的涟漪扩散荡漾着水花
水珠在五线谱上连续不断地升降
B
撕碎一些再也找不到人的模糊地址
焚烧一些再也想不起来的场景和事件
唯独留下一张在夕阳中独行的模糊背影
在七月流火里我只能探测到一些凌乱的思维
正如那些频频曝光的瞬间闪回
我低头窥视到自己的灵魂和不可知的未来
C
失落了歌声的夏天听喜鹊在丛林里哺育
我在往事的空虚里照见的是虚拟的我
从一些碎片到另外一些碎片拼图的都不是我
我游离于任何的真实的回忆之外
我成为最具有分量的一滴水珠在摩擦中生成
给囤积的水洼以最沉重的水花打击
D
丰收的麦田不需要任何形式的雨水
只需要我们兄弟年轻富有韧性的手臂和速度
起点永远在前面任何结束都是新的起点
我在每一个起点看见母亲匍匐的收获姿势
这是世界上最美的收获者的典范
我们在雨季收割即将被连阴雨淹没的麦子
E
没有任何一个人是铁打钢铸的坚强纯粹
只有我们的镰刀经过火与水的淬打而成
它是我们赖以生存的锐利武器
我们用那磨过千万遍祖传的手工打制的巨镰
收割我们在春天里播种的每一寸希望
每一颗麦穗儿都在相互传递着种子的沉默
F
暴雨在宇宙间喧哗地垂落水珠碰撞水珠
我在寂寞乡村无边无际的田野里被雨声围困
我们的麦子已经被堆成圆锥形的神秘体
我在神秘圆锥中间我的灵魂在麦穗儿之间苏醒
整个世界在瓢泼的水声中形成各种奏鸣
我也是一个可以承受各种淬打的透明乐器
李练达用一首未成型的诗歌将胃里的水漫金山化为断桥的叹息。李练达进入一个故事的片段,无头无尾,漫无边际,他一个人在飘着,在翻卷的云彩之间飘着,在他曾经编织过的无数个神仙故事里飘着,李练达不知道自己是谁,他只是在传说的梦中。
班车紧急刹车,又上来一些咳声叹气牢骚满腹怨天尤人的乡民。李练达睁开眼睛看着他们写在脸上的哀愁,那是被时间刻画的哀伤,有深深的沟壑。玻璃窗上雾气浓重,像是渲染着这些挥之不去的哀愁。李练达顺手在那上面勾画出了一个侧面人像,泪水顺着影像的走向滑落下来,像是一个痛哭流涕的人,外面的山川在泪落如雨中有清晰的线条和模糊的闪动。万物稍纵即逝,那种捉摸不定的秋天的颜色像李练达忐忑不安的心。李练达的思路在起伏不定左右摇摆,从南极到北极再到赤道,说不出来的滋味。
李练达对着窗外光秃秃的山川,他感觉有些好笑,心里涌起酸楚。在冷涩的车窗里想起夏日割麦的场景的确是另一番感受,毒辣的日头不再是毒辣的日头,那是光和力量的象征,针刺的麦芒不再是针刺的麦芒,那是爱和丰收的象征。李练达的夏天在麦田的歌唱中成为一只飞鸟,一只守望在麦田上的飞鸟,一只有着金翅的飞鸟,李练达看见自己在麦田上展翼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