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练达的舅舅家也不是他舅舅家,他舅舅借住在他表哥家,他表哥家是在他岳父的房基地上盖的尖顶瓦房,房间狭小黑暗。李练达的到来让他舅舅一家非常的不痛快,到来当天,他的舅妈就当着李练达的面将他舅舅的上下衣兜掏得一干二净,他的舅妈嘟噜着脸子。李练达低头看这个城市的《燕都晚报》,假装没有看见这一切。报纸里有一个情节曲折的情杀案例,就发生在三岔口。李练达想我只是打一个过站,我抬起屁股就走人。李练达对这个城市是两眼一抹黑,舅舅一家对他来说跟任何陌生人一样。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跟他们有过这么近距离的接触。他的舅舅已经接近七十岁,耳朵聋得厉害,说话得趴近他的耳朵才能听清,要不看口型只能明白个大概。李练达对这个舅舅还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可是岁月的阻隔让他不知道该怎么跟舅舅沟通。倒是他舅妈善于言辞,嘴一刻都不曾闲着。一提就提起过去的陈芝麻烂谷子,一说就将过去所有的苦难推到李练达他母亲身上,李练达的母亲是他们兄弟几个排行最小的一个,年龄比他舅舅家的几个表哥表姐还小。他舅妈说要不是你妈当初不肯嫁给村里队长的磕巴儿子,我们一家老小怎么能经受那么大的苦难,你妈嫁到老哈河下洼地一翅子飞了,可苦了我们娘们儿。李练达并不回应,李练达只是盲目地看着《燕都晚报》,看三岔口的情杀案。他做出听洗耳恭听的样子。他舅妈依然在翻查过去的事情,你不知道,你妈当初长得那叫好看,那个标致啊,是个美人,十里八村的人都惦记着,村里的人更是惦记着,可是你妈就是死心眼儿,谁都不肯嫁,你姥爷更是死心眼儿,无情地绝情地支持她,绝对不让她嫁给村里的那些坏种儿,更不让她嫁给那个磕巴。你妈赌气非要嫁给你爸那个病秧子,弄得我们一家老小是家破人亡,这都是你妈给我们带来的福分,你妈啊,那是一个害人精。你妈要是答应嫁给大队书记的磕巴儿子,我们也不会弄得大批斗时全家返乡,也不会弄到去沿街讨饭的地步。你妈那真是自私,是害人精儿。
李练达的舅妈说得咬牙切齿唾沫翻飞。
李练达一味地点头,一味地沉默,李练达并不去狡辩,但是他的五脏六腑气愤得已经快要爆炸了,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对于这段历史,李练达并不清楚,他就知道他有很多亲舅舅,但是母亲却很少跟他们来往。母亲临来前对李练达说要他相机行事,千万别得罪了他的那个厉害舅妈,她说什么你都忍着,别答言。李练达的母亲说这些都是历史的错误,因为成份不好,你大舅只能是一辈子唯唯诺诺,他胆小怕事,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着脑袋,他对谁都没有承担起过任何责任。母亲因为成份不好自己没法被逼着只能嫁给与自己一样成份的富农家庭,母亲心里的苦有谁知道。李练达的舅舅并不参与他舅妈的声讨,他笑呵呵地并不表态,他已经锤炼到了耳不听心不烦的境界,他整天就是一副笑模样好态度,好像一尊弥勒笑佛。李练达的舅舅拎起他自己编织的精巧的木棍儿蝈蝈笼,里面有两只绿莹莹的胖蝈蝈,听蝈蝈乱叫一气。蝈蝈吵闹但是好听动听,李练达舅妈的吵闹比蝈蝈还凶还伤人,像落下无数的刀子。
李练达就这么迫不得已地在他舅舅家住下了。他一再跟他的舅妈许诺就住几天,只要自己一找到地方就马上搬走。他一日三餐在学校吃,就晚上回来睡一觉儿,将自己的身体寄存在痛恨他的人群里。他舅妈说,我们不收留你谁收留你啊!我们可不能学你妈那么无情无义,咋也不能让你睡到露天地儿。你一个农村来的穷小子,我们咋也得管你。不看僧面看佛面,谁让你是你舅舅的外甥呢?你们就是一辈子的农民,一辈子的穷种。
李练达心里翻江倒海李练达小心翼翼陪着笑脸和小心。
李练达每天早出晚归,像一只打食儿的雄鹰。李练达最犯愁的是每天晚自习回家,别人都是欢天喜地,李练达是那么不情愿地抬起身子,他的双腿是那么不情愿地让他见到他的陌生而又熟悉的亲人。他的亲人更不愿意见到他,除了他的舅舅看见他有些笑脸相迎之外,每个人都没有好脸子。一秒钟前他们一大家子还是有说有笑,看到李练达一袭黑衣回来,都收起笑脸,横眉冷对,千夫怒指。李练达还是陪着小心和笑脸。李练达在心里说自己的脸皮怎么这么厚了呢?母亲对他说过面子矮吃大亏,既然来了就厚着脸皮相处吧!真心换真心,真心感动真心,就不怕融不化的冰山,也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李练达勤快地给他舅舅打洗脚水倒洗脚水,他舅舅看着那个乐啊!嘴上不停地说这外甥真是一个不错的孩子。
李练达在舅舅里借住不到一星期就闹出了一个烙饼的话柄。那是李练达来到燕都的第一个星期天,李练达在学校吃完午饭,午饭是半生不熟的苞米面大饼子,吃了烧心反胃。从学校回到舅舅家,舅舅因怕李练达回家进不了屋就没有随着他舅妈表哥他们去赴酒宴,李练达回来趴在耳边问舅舅吃饭没有,舅舅说没有呢?舅舅问李练达会做饭吗?李练达说会。舅舅说今天特别想吃单饼,你妈在家时烙的双合单饼最好吃。李练达说我也会,烙出来也相当薄。李练达舅舅笑笑。拿出钥匙,开开柜子,取出白面。李练达和面,揉面,擀饼,烙饼,饼薄如纸,透明劲道。李练达又为舅舅炒了一盘韭菜鸡蛋,舅舅的牙齿很好,嚼着很劲道儿,吃得非常香。舅舅让李练达也吃几张,李练达试着吃了一张,真的不错,但是他没有再吃。他舅妈和表哥表嫂回来后都一脸的不高兴,说他这家伙儿的会烙饼,还趁着家里没有人给他大舅烙饼吃。再后来李练达一来到他舅舅家就被人问起又给你大舅烙饼来了?成为笑柄,这是一个被永恒提起来的话题。后来李练达就不再去他舅舅家了,就如当初他不认识他的舅舅舅妈一家人一样,他在这个城市又是两眼一抹黑,他又成了一个了无牵无挂的旅人,他在三岔口消失了。
李练达在走的那天连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他痛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亲戚,这血肉之亲,这血脉相连的亲情竟然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而自己真的是那么孤独无助啊!他比盲人还盲目,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李练达走投无路投靠无门,李练达有些惶恐不安,他不知道自己将如何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
李练达发誓要自己找到一个住处,可是他又找不到任何一个突破口。
李练达在每个晚饭后的黄昏,疯狂地急速地行走在每一个大街小巷,他的视野只是平行的,他看不到这个城市的全貌,他只看到那些红砖的青砖的瓷砖的马赛克的墙壁,看到那些被横七竖八张贴的小广告,他要在那里找到一个适合他居住的地方。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在这个延续了一千多年历史的城市,李练达像一头庞大的座头鲸一样漫无目的地乱撞着,他陷入了孤独的海洋,而城市是被黄昏染成彩色的海洋,比李练达的孤独还要广阔。李练达发出自己求救的次低音,可是他听不到任何的回音,他只是孤独地在被晚霞烧红的城市里游荡,他是绝望的。李练达往往都是无功而返,而这些空虚悬挂的日子显得太过于漫长,让他觉得人世坎坷艰难。这个古老的城市用坚硬的墙壁在拒绝着他,用一个个灯火辉煌的堡垒在拒绝着他,他又有了站在麦田上的感觉,他又有了空心稻草人的感觉。他面对的不是如风起舞的麦浪,而是面对钢筋水泥的丛林,这是人为的堡垒,是无法攻破的人心堡垒。李练达像一只孤傲无助的飞鸟穿行在城市的每一条街道,但是他拣尽寒枝无枝可依寂寞沙洲冷。在万家灯火中竟然没有一盏灯火可以照耀他。
李练达想这一回自己是实实在在地被丢弃了,他的身体被丢弃了,他连名字也被丢弃了。在燕都,在柳城,在龙城,在凤凰城,他的名字叫李龙骧。李龙骧是谁呢?没事时他的脑海里就倏地闪现出那么一个模糊的影像,背影转身的模糊形象,恍惚间那个影像又变成为他自己的形象,而自己的形象也是模糊的。李练达有一种被彻底丢弃的感觉。
李练达茫然地站在燕都龙城的每一条交叉的十字街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