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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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儿自到伦敦以来,顿觉性灵益发开展,求学兴味益深,庶几有成,其在此乎?儿尤喜与英国名士交接,得益倍蓰,真所谓学不完的聪明。儿过一年始觉一年之过法不妥,以前初到美国,回首从前教育如腐朽,到纽约后,回首第一年如虚度,今复悔去年之未算用,大概下半年又是一种进步之表现,要可喜也。伦敦天气也不十分坏,就是物质方面不及美国远甚,如儿住处尚是煤气灯而非电灯,更无热水管,烧煤而已,然儿安之……

毕竟,他未荒废学业,毕竟,他不同于一般人家的纨绔子弟,没了束缚就如脱缰的野马收不住性子。他是徐家的独子,对双亲始终牵念,且他待发妻幼儿有情有义,央求父亲准许妻子幼仪赴英与他团聚。

他言:“儿尤喜与英国名士交接……”

志摩的性格有着爽朗洒脱的一面,他是多愁善感的人,然这愁这感,他只愿抒发在自己的一方纸墨,在外人眼中,他是架着金丝边眼镜幽默风趣的可爱顽童,有别于中国传统文人式的古板与骄矜。这时候的志摩,收放自如已非一个初来乍到的留学生,他带来的是东方古老国度一缕柔和明媚的春光,照亮了每一个人的心。

频繁的社交活动、浓郁的学术氛围,再加上志摩风雅健谈的翩翩风采,很快,他的伦敦“政治经济”生涯不再那么枯燥无聊了,他结识了一批诸如陈西滢、金岳霖、傅斯年、章士钊、郭虞裳、赵元任、刘半农等非常有学识有想法的中国留学生,与此同时,他又通过他们先后认识了英国作家威尔斯(H.G.Wells)、狄更生(G.L.Dickinson),汉学家魏雷(ArthurWaley)、艺术家傅来义(RogerFry)等,使他成功跻身英国名流之层。

彼时的志摩大概没有想到,命运之神正向他招手。出国之前,他立志要成为一名政治经济学家,直至踏入英伦、结识众多名流作家之后,志摩的那颗“汉密尔顿”心渐渐动摇,他要成为一名文学家,像威尔斯、像狄更生那样,以笔抒情,以笔传志。

志摩经作家威尔斯(H.G.Wells)先生介绍,认识了当时从事中国文学研究的汉学家魏雷(ArthurWaley)先生。他们在一起谈论中国古典文学,志摩赠送魏雷一本温飞卿诗集,同时还向魏雷推荐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并寄送一本。

志摩对朋友热情真诚,但凡对方所想,他都尽全意达成。而志摩也从魏雷先生那里收获了对世界文学的新认识,其对文学的热情与思慕进一步高涨。

1940年,彼时志摩已去世多年,而念念不忘志摩的魏雷先生特地写了一篇《欠中国一笔债》怀念志摩:

以往多年来,中国学生一直在英国接受工业教育。在剑桥大学那一班,大部分来自新加坡;他们当中许多人不能说中文,写就更不用谈了。大战过后,有一位在中国已略有名气的诗人到了剑桥。他似乎是一下子就从中国士子儒雅生活的主流跳进了欧洲的诗人、艺术家和思想家的行列。这个人就是徐志摩……徐志摩把自己当做中国的拜伦,然而就天性而论,他并不适合扮演这个角色。他那瘦长脸孔没有一点儿拜伦气息;他那倔强的下巴,似乎更明显地表露出他要我行我素的生活决心,而且他也没有丝毫沾染拜伦式的愤世嫉俗……我们对中国的文学艺术所知已不少了,也略懂二者在古代中国人中所起的作用。但我们却不太清楚文学艺术这些东西在现代中国有教养的人士中的地位如何。我们从徐志摩身上所学到的,就是这方面的知识……徐志摩是中国在战后给我们知识界的一项影响。

志摩的人格魅力、谈吐风度,以及文学层面的修养与认知,为西方学者打开一扇通向中国文化的清风明月之窗。窗是心灵的慧眼,洞开天地,只窥得半山照壁海市蜃楼,而志摩本身,却是一幅摇曳生姿、水墨天成的书卷。

一次偶然的机会,志摩在伦敦国际联盟协会的演讲会上结识了英国著名作家高斯华绥·狄更生(G.L.Dickinson)。早在留美期间,志摩就读过狄更生先生的作品,如《一个中国人的通信》等。缘分的相识,仿若一场别开生面的戏剧,志摩之于狄更生,由最初的赞慕、敬仰,至崇拜,再到后来的心知意通。

狄更生是一位关注政治与民生、无种族偏见,希望人类和平共处的文学家、思想家,他慈祥和蔼、睿智风趣,当他们相识时,狄更生先生已经五十多岁了。志同道合、在文学与人类文明史上有着共同见解的二人很快结成忘年之交。狄更生先生热爱中国文化,尊崇老子,向往真善美的古希腊式生活,而这,正是饱受烦恼与压抑的志摩心心念念追求的。

“每当狄更生在皇家学院时,徐志摩就常在他的套房内闲坐聊天。但狄更生在欧陆的时候也不少,当他不在时,徐志摩有时仍会到他的宿舍去,坐在门口凝思。据说就是这样他会呆坐几个钟头。”

志摩的痴,如一个苦苦顽执于镜花水月萍踪浮影的行僧,他可以丢了身,失了心,不知自己居于何处,执著一个臆想中的答案。哪怕这个答案正是他苦思不得的镜中花水中月,他追不到,只有更痴狂地去追……他不是狂人,是痴人,感情亦如此。几生几世的轮回,依旧在海上漂泊,触不到彼岸盛开的扶桑花,天地之间,他需要一个人相伴。若无,志摩,便还是无法涅槃修身的志摩。

经狄更生的介绍,志摩又与当时颇有名气的新派画家傅来义(RogreFry)先生相识并成为挚友。傅来义先生不仅画技高超,为人也温雅敦厚,颇有中国的儒者风范。他与来自东方的志摩甚投缘,且他与魏雷先生一样执著地热爱并追求中国文化与艺术。每当志摩前来拜访,两人无拘无束地谈中国,谈艺术,谈西方的哲学与东方的信仰……傅来义带领志摩走入西方现代艺术流派,走近各类新派画家如塞尚、马蒂斯、毕加索等瑰丽惊艳的艺术家世界。志摩像一个初入宝地流连忘返的孩童,渐渐迷失于魔方般美不胜收的异域天堂。

你宽厚温雅的人格,为我开展了新的视野,并且鼓舞有加,使我能亲炙那些博大事物和高贵的思想与感情……只要与你亲近和听见你悦耳的声音就好了。那是何等的快乐、何等的吸引、何等的安慰。

无疑,志摩的早年人生是幸运而顺畅的,即便偶有抑郁与不得志时,那也是因为他始终追求更高层次的理想。在那个波涛起伏的动荡年代,和平、自由与美并非纸上谈兵式的追捧,而是需要牺牲无数人的血与生命,用知识和力量去撼动,去颠覆。但是志摩他不能,他在彼岸的大不列颠,那里尚且是文明与民主的田园圣地,那里尚且没有受到战火与穷困的摧残。一战他也听闻,他也站起来反抗、示威,然终究与己相距甚远,他仍在月光下游吟、徘徊,仍醉心于理想的圣果何时摘取,滋润干涸的心房。

不久,志摩又认识了英国另一位蜚声文坛的著名作家嘉本特(EdwardCarpenter)。彼时,嘉本特先生已近80高龄,却激进敏锐得如一个进步青年。难怪他与志摩投缘,其热爱自由与和平、追求大自然纯真与美的心性,其提倡自由婚姻、鼓励自由离婚的“反传统”婚姻观皆深深影响着青年志摩。如果说罗素一生的四次婚姻是触动志摩成为“中华民国离婚第一人”的诱因,那么,嘉本特鼓励离婚与自由恋爱的态度则成为一年之后志摩与张幼仪离婚最强有力的支持。而在文学的道路上,志摩后来的散文诗如《毒药》、《白旗》、《婴儿》、《自然与人生》等,也或多或少受到了嘉本特先生的影响。

从威尔斯、魏雷,到狄更生、傅来义、嘉本特,志摩的足迹行过一座又一座广袤丰沛的岛屿,如同梦境一般穿行于世间流云。这流云携着光,他本是如来座下的仙童,痴心慧觉,无关中西之天壤,他亦成就一个非凡。如果说文学、诗人,是他命行异域的天外收获,倒不如信仰,这正是他的命定之生——他生来就该做那月光下的游吟诗人,生来就该执念红尘为情所困。

志摩欣赏的第一个女子,或者说,在他生命经年之中见识的异性别一样的风采,叫曼殊斐儿(KatherineMansfield)。她是英国女作家,出生于新西兰的惠灵顿,早年至伦敦留学,而后一直定居英国。如果说,林徽因囊括了志摩对于女性之慧美的所有渴慕与向往,那么,这位大不列颠的英国女作家则代表了另一种女性的神辉。她是陌上昙花一现的“月光美人”,其与生俱来的才情令男子为她神魂着迷,而她细致的婉约的如同甜美芬芳纵深喉咙的极致韵感,亦使得才子们惊艳不已。

Toseeaworldinagrainofsand.AndaHeaveninawildflowerholdInfinityinthepalmofyourhand.AndeternityinanhourauguriesofMuveenceWilliamGlabe.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天限于掌中,永恒凝时光。

志摩对于曼殊斐儿的着迷与倾慕由来已久,他惊奇于她短篇小说的精致构架,沉迷于她细腻哀婉的情感描写。在一个特别的机会之下,他通过曼殊斐儿的丈夫麦雷,与心慕已久的女神进行了一场“二十分不死”的会面。

那是他不凡人生的又一次惊喜之旅。

“去年七月中有一天晚上,天雨地湿,我独自冒着雨在伦敦的海姆司堆特问路惊问行人,在寻彭德街第十号的屋子。那就是我初次,不幸也是末次,会见曼殊斐儿——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

也正是这意想不到的“二十分不死”的相见,留给志摩余生永久的不朽的记忆之美。

至于她眉目口鼻之清之秀之明净,我其实不能传神于万一,仿佛你对着自然界的杰作,不论是秋月洗净的湖山,霞彩纷披的夕照,南洋里莹澈的星空,或是艺术界的杰作,培德花芬的沁芳南,怀格纳的奥配拉,密克朗其罗的雕像,卫师德拉或是柯罗的画;你只觉得他们整体的美,纯粹的美,完全的美,不能分析的美,可感不可说的美;你仿佛直接无碍的领会了造作最高明的意志,你在最伟大深刻的戟刺中经验了无限的欢喜,在更大的人格中解化了你的性灵。我看了曼殊斐尔像印度最纯澈的碧玉似的容貌,受着她充满了灵魂的电流的凝视,感着她最和软的春风似神态,所得的总量我只能称之为一整个的美感。她仿佛是个透明体,你只感讶她粹极的灵彻性,却看不见一些杂质……

——《曼殊斐儿》

1923年,年仅35岁的英国女作家曼殊斐儿在法国病逝,彼时志摩已回国。消息传至国内,志摩一时惊愕伤感万分,他难忘那“仙姿灵态”如“秋月洗净的湖山、霞彩纷披的夕照、南洋里莹澈的星空”之美韵,忘情地将满腔哀思化为一行行悼念与追忆伊人的诗作,《哀曼殊斐儿》。

我昨夜梦入幽谷。

听子规在百合丛中泣血。

我昨夜梦登高峰。

见一颗光明泪自天堕落。

……

我与你虽仅一度相见——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

谁能信你那仙姿灵态。

竟已朝露似的永别人间?

非也!生命只是个实体的幻梦:

美丽的灵魂,永承上帝的爱宠;

三十年小住,只似昙花之偶现。

泪花里我想见你笑归仙宫。

你记否伦敦约言,曼殊斐儿!

今夏再见于琴妮湖之边;

琴妮湖永抱着白朗矶的雪影。

此日我怅望云天,泪下点点!

我当年初临生命的消息。

梦觉似的骤感恋爱之庄严;

生命的觉悟是爱之成年。

我今又因死而感生与恋之涯沿!

因情是掼不破的纯晶。

爱是实现生命之唯一途径:

死是座伟秘的洪炉,此中

凝炼万象所从来之神明。

我哀思焉能电花似的飞骋。

感动你在天日遥远的灵魂?

我洒泪向风中遥送。

问何时能戡破生死之门?

——《哀曼殊斐儿》

志摩决意将曼殊斐儿的小说翻译成中文,带到中国来,算是对这位早逝的优秀女作家最好的尊敬与怀念。为此,他先后共译了《园会》、《毒药》、《巴克妈妈的行状》、《一杯茶》、《夜深时》、《幸福》、《一个理想的家庭》和《刮风》等八篇小说。这时的志摩,在众多文坛大家的影响之下,已经能够非常娴熟自如地运用手中的笔,或翻译,或作诗,或写文,正如他在《康河晚照即景》中所言:“这心灵深处的欢畅,这情绪境界的壮旷;任天堂沉沦,地狱开放,毁不了我内府的宝藏!”是的,宝藏。他动情绝妙的文笔是一株瑰丽珍奇的宝藏之树,任由在文学的沃土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生命的把戏是不可思议的!我们都是受支配的善良的生灵,哪件事我们作得了主?整十年前我吹着了一阵奇异的风,也许照着了什么奇异的月色,从此起我的思想就倾向于分行的抒写。

他与文学的不解之缘起源于英国伦敦,与众多名流名家的相识、相知,使他更倾心于文学的纾解与靠近。除了结识威尔斯、狄更生、萧伯纳这样的大作家,借由狄更生先生的指导,他大量阅读欧洲优秀作家的诗歌与文学作品,如莎士比亚、乔叟、华兹华斯、艾略特、拜伦、雪莱、济慈、哈代、王尔德、歌德、罗曼·罗兰、卢梭、托尔斯泰等,诗人、文学家的浪漫与理想主义情怀,唤醒了他潜藏在心底对美与艺术的追求。唯美主义与浪漫主义成为志摩文学生涯的坐标,他以一首《草上的露珠儿》向世人宣布成为诗人的崇高理想——做一名人类精神和理想世界的创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