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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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影。

满天稠密的黑云与白云;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顶。

明月泻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

团团的月彩,纤纤的波鳞——

假如你我荡一支无遮的小艇。

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

——《月下雷锋影片》

天公常有作美时。与胡适一道,碧波游湖,浪迹湖心亭、花坞、西溪、葛岭、初阳台……夜半时分两位文人知己远眺波光堤影,清秀绝伦,令人心潮荡漾。一叶轻如秋叶的偏舟,悄然漫游夜湖,沁凉的湖水仿若情人凉薄的肌肤,柔软而有弹性。正是赏心悦目时,胸中难免生出缠绵的秋意。

碧绿的山坡前几千只绵羊,像一片雪绒,是美;闪亮着千万只神眼的繁星,从无极的蓝空中下窥大地,是美;泰山顶上的云海,数万的云峰在宁静的晨光里,是美;绝海万顷的波浪,戴着各式的白帽,在日光里动荡起落,是美;爱尔兰附近的“羽毛岛”上栖息着几千万的飞禽,夕阳西沉时只见一个“羽化”的天空,只是万鸟齐鸣的声音,是美,……数大便是美,数大了,似乎按照一定的自然规律有一种特殊的排列、节奏和式样,激动着人们审美的本能和情绪。

钱塘江看潮水,气势恢弘壮阔。潮起潮落,孤帆远影的尽头是一线天的白浪,破空挥向遥远的天际。如此大的手笔,只有自然浩瀚的魔力可为,凡人不能抵挡,不能驾驭。江潮涌至眼前,银山滔谷,撼天动地,声为之夺魂,视野里全是滚滚而来的扑天浪潮,欲将世间一切吞噬。

这是一场生命与生命的对垒,无所谓力量的悬殊,谁坚持到最后,谁是赢家。“一览众山小”的豪言壮语又在胸中激荡,发出迸裂的声音,哪怕人生道路荆棘遍布,灰天暗影再无日出之时,亦要放声高歌——人生不是命运的终曲,我亦有心、有胆与之决斗。

1924年·春

1924年4月12日,印度诗哲泰戈尔正式来华访问。当一行人乘坐热田丸号轮船抵达上海时,徐志摩、瞿菊农、张君劢等人已等候在汇山码头,迎接泰戈尔的到来。

年逾花甲的泰戈尔,身穿棕色长袍,头戴红色软帽,银白发须随风拂动,面带笑容,站在甲板上向岸上欢迎他的人群双手合十致意。当日,志摩陪同泰戈尔游览上海龙华古寺,特地观赏古寺名花。

隔日,上海的Sikhs教派在闸北一座寺院里召开集会欢迎泰戈尔的到来。集会结束之后,志摩又陪同泰戈尔前往张君劢的家参加为他准备的茶话会。泰戈尔此行,一路由志摩随身陪同,担任他的现场翻译。无论是演讲还是集会,志摩都随同在侧,及时充当中印文化的连接者。当天参加茶话会的有一百多人,坐于花园的草地上、长椅上,倾听这位印度大师的讲学。

由上海一路往南,志摩又陪同泰戈尔前往杭州,游览美丽圣洁的西湖,并在杭州的千年古刹灵隐寺演讲《飞来峰》。1924年4月23日,泰戈尔一行正式抵达北京,梁启超、蔡元培、胡适、蒋百里、林长民等政界、文化界名流前来迎接,泰戈尔穿青色长袍,戴绛色冠,依旧是令人望而生敬的白发须眉,款款而来。

欢迎泰戈尔来华访问的盛会在天坛公园举行。在欢迎仪式上,梁启超首先致欢迎辞,接下来,志摩与徽因一左一右搀扶泰戈尔登台演讲。才子佳人,一左一右仿若观世音座下的金童玉女般形成了不可忽视的一道风景。早年志摩与徽因的传闻再一次甚嚣尘上,可想而知,当时仍对林徽因念念不忘的志摩该如何怅惘。

吴泳在《天坛史话》里记载:“林小姐人艳如花,和老诗人挟臂而行,加上长袍白面、郊寒岛瘦的徐志摩,犹如苍松竹梅的一幅三友图。”一时间,志摩与徽因这对标准的“金童玉女”因着与泰戈尔的谐行成为京城美谈。

5月8日,正是泰戈尔64岁寿辰,为了表示泰戈尔远道而来的热情与敬意,北京学界精心安排了一场祝寿宴。寿宴由胡适主持,寿礼是十九张名画和一件名瓷,与此同时,特别为泰戈尔举行隆重的赠名典礼。赠名典礼由梁启超主持,赠送给泰戈尔中文名“竺震旦”。“震旦”是古印度对中国的称呼,又是泰戈尔的名字拉宾德拉(Rabindra)中译,其意为“太阳”与“雷”——“如日之异,如雷之震”。于是,中文名取为“震旦”,象征着中印文化源远流长。而“竺”的由来,是因为印度在古代称作“天竺”,中国人名字前须加姓氏,泰戈尔来自印度,自然取“竺”最为妥帖。如此,一代大师泰戈尔的中文名便诞生了,“竺震旦”,且被赠予一枚刻有三个字的印章,极富象征意义。

除了赠礼赠名之外,寿宴以新月社的名义用英文演出泰戈尔的名剧《齐德拉》,将宴会推向高潮。这也是新月社自成立以来,第一次正式演出剧目,由林徽因饰演公主齐德拉,张歆海饰演王子阿俊那,徐志摩饰爱神,林长民饰春神。

《齐德拉》是泰戈尔根据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中的一段故事改编而成的诗剧。马尼浦王齐德拉瓦哈那唯的独身女儿齐德拉,相貌丑陋,自小受到王子般的训练,并被立为王储。一天,齐德拉在山中行猎时偶遇邻国王子阿俊那,并对他一见钟情。齐德拉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相貌感到不满意,于是,她向爱神祈求赐予自己美貌与温柔,即便只有一天也甘愿。爱神被她的真诚打动,允诺赐予她一年时间的美貌。丑陋的齐德拉摇身一变成为绝世美人,终于赢得了王子的爱。然而不久之后,齐德拉开始厌恨自己的美貌,因为她的爱人阿俊那王子无意间透露自己曾钟情于邻国一位英勇果敢的公主,哪怕她相貌丑陋,他依然思慕她。而齐德拉也清醒地意识到,美貌只是被自己一时占有,终究有收回去的一天,而真正的无价之宝乃是可贵的精神与品质。王子爱的是这个人高尚的灵魂,而非庸俗的外表。于是,齐德拉再一次祈求爱神收回赐予她的美貌。她恢复了本来的面目,向心爱之人敞开了心扉……

这无疑是一个美丽生动而结局圆满的故事。丑陋的公主齐德拉由漂亮的林徽因扮演,但是心上人王子却非志摩所饰,他充当爱神,成就他人的姻缘。设想一下,倘若阿俊那王子看到齐德拉公主的真容之后,万分懊悔这段姻缘,聪明勇敢的齐德拉又该如何应对?

这只是一则美好的爱情童话,现实是,没有人想成为貌丑的齐德拉,即便她拥有无上的权力与财富。而安俊那王子,那是被粉饰了的男性象征,真正的爱是建立在一见钟情的美的基础之上。当时的志摩,是否看清自己的真心,他爱的,仅是一个女子秀美的外在,还是灵慧坚韧的内心。

没有女人,哪有生活,没有生活,到哪里寻找诗、寻找美?我生来就爱美,美在哪里,在自然,自然中最美的是什么,是女人!女人是上帝最得意的作品。我不是神仙,对女人,我的爱慕有着情欲的成分,这个我承认,但更重要的是,那美丽女人的身上,寄托着我那“爱、自由、美”的理想。

泰戈尔不久后起程回国。他短暂的访华之旅给了志摩无限的动力与精神上的满足。但同时,随着泰戈尔即将起程,他的内心产生巨大的失落感。他需要一个强大的精神偶像作支撑,哪怕仅仅是陪在身边。他的精神世界如此脆弱,没了爱情没了精神的慰藉,顷刻之间摇摇欲坠如风中的烛火。他所信仰的“爱、自由与美”的理想是不能在浮萍般的世界得到寄托的。得不到,痛苦便愈深,苦苦追寻不得,迟早要疯魔,要消亡。

1924年6月,林徽因与梁思成结伴前往美国留学,对于志摩而言,这段爱情是彻彻底底地没希望了。正值炎炎夏日,但是志摩的心犹如浸在冰窖中般寒冷、毫无生气。

“爱情走了,不再来了,心如死水不再泛起一丝涟漪。无人无事再引得我的注意,除非,天上掉一个允我的承诺——一个爱的承诺。”

这大概便是志摩当时的心境吧。很快,他的“爱的承诺”就要应验了,他为此欢呼,为此雀跃,为此感激上苍,为此珍惜生命——一个女人,就能成为他今生今世的所有,他的眼里、心里容不下其他。两个女人,三个女人……这样一个男子,也许就该如生命中的繁花,开得越绚烂,凋谢消逝得越快。但你会一直记得,他明亮如月、如暖风的笑容,在你一生里成为一代诗人不可磨灭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