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直勾勾地望着我,“现在告诉我,你要什么样的性格?”
她的话听得我目瞪口呆,但想到蔡姐那件黑色的旧毛衣,还有她身上那些显著的变化,我的心剧烈跳动起来,我知道她没有骗我,这些衣服看起来的确具有黑色的魔力,于是在这间墓室般的客厅里,我打开了话匣,将自己糟糕的处境完完全全向这个老女人讲述了一遍,一边讲,我的眼泪一边簌簌落下,到最后,我已经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当我的声音平息下来后,她像是已经明了了一切,伸手从墙壁上摘下一件有着硕大黑塑料衣扣的灰呢子大衣,直直地递到我面前。
“穿上它,从今天开始,我保证你将获得新生。”
她没有欺骗我,回家不久我便开始感受到了这种变化。如果说原来的我是一壶冷水,那么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温度正在渐渐升高,在我身体内部,像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潜滋暗长,我预感到有一天我将会沸腾起来。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当我的丈夫半夜醉醺醺地归来,又一次劈头盖脸地痛打我时,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一把刀子的轮廓,那是一把黑色橡皮柄的水果刀,就寒光闪闪地插在厨房的刀架上面。它先是模糊不清地悬挂在我的念头里,可随着落在我蜷缩着的身体上的每一拳每一脚,它就像是被煅铸一般逐渐清晰起来,我甚至感觉到了它的寒气与沉甸甸的分量。
这念头令我恐惧得无以复加。我知道这全是因为身上这件怪异的衣服,我很想脱掉它,但每当我动手去解衣扣时,身体内的那股力量就会悄然升起,迫使我放下胳膊,虽然我可以用自己的意志来对抗它,但它的力量显然更加强大,往往会让我的手臂剧烈颤抖起来,让我的每一次尝试都徒劳无功。
两天后的黄昏,我在楼道里遇到了蔡姐,她仍旧穿着那件灰突突的黑毛衣,手里用一条生锈的铁链牵着那条鼓眼睛的黄狗,看到我,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她翕动着鼻翼,脸上绽放出惊喜的神情。
“你去了,是不是?”她欣喜地望着我,“你也得到了一件衣服,是不是?”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是在异乡里遇到了久违的故人。
但我的表情想必同她截然相反,我支支吾吾地对她说,自从穿上这件衣服,我就总想着要杀掉我的丈夫。
我原本以为她听到这些会大吃一惊,可没想到,她的笑容却生长得愈加枝繁叶茂了。
“这没什么,你这是穿上的时间还短,效果还不够明显,”她老道地说,“再过几天的,到时候就能见效了。”
“可是我很怕,我不想这样,我要脱掉它。”我有气无力地说。
“什么?”她瞪大了眼睛,紧接着便露出气急败坏的表情来,“你怎么可以这样想?要让这些臭男人怕我们,当然要挑选强硬一些的性格来补充,难道你对现在的状况不满意吗?”她的语调飘忽,声音变换不定,仿佛暗夜里扑簌闪动的火苗,“你看看我,看看我现在,我已经完全获得了解放了,空前的解放。”
我的身体蓦地僵硬了,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才开始留意到那股腐臭的气味的,它从蔡姐家的门缝中渗透而出,在昏暗的楼道中蔓延流淌开来。我猛的意识到,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看到蔡姐的丈夫了。
我发疯似的想要脱掉身上的大衣,可是它紧紧地箍在我的身上,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那是一栋深蓝色的大厦,就耸立在城市的西郊,他样式粗陋,据说存在了有二十年,没有明晃晃的玻璃幕墙,说起来都惭愧,它的外表竟然还是瓷砖的。
它处在一片商业区的边缘,这里的高楼就像街道上的行人那么多,但毫无疑问,它是里面的老者。
从三天前,我开始每天出入这栋楼,从它那扇嘴巴般洞开的大门里进进出出。我是个新人,刚刚走出校门,在这家名叫蓝筹国际商贸有限公司的企业找到一份工作。
蓝楼共十二层,都是这家公司的,我工作的地方在二楼,那是一间巨大无比的办公室,足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密密麻麻地被隔成了二百多个格子间,每个格子里面都坐着一个面目不清的人,当然,我也拥有这样的一个格子。上班这三天来,我每天就这样坐在我的格子里,望着桌面上的一部电话和一部电脑发呆,电话和电脑都是坏的,我不知道该去找谁反映,也没有任何人来找过我,我这几天就是干坐着。我侧耳倾听其他格子间的动静,发现除了偶尔有人低低地清下嗓子外,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没有敲打键盘的声音,也没有听到谁在打电话,这里安静得就像一座地下停车场。
莫非他们的电脑和电话也都是坏的?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就这样坐了两天,第三天的中午,我终于忍不住蛰到隔壁的格子间,探头探脑地张望,里面坐着个二十多岁的长头发女孩,她背对着我,全身笼罩在阴影里,我看不到她脸,但直觉告诉我,她是在望着桌上的一小盆灰绿色的仙人球发呆。
我清清嗓子,这惊动了她,她猛地回过头,诧异而警惕地望着我。
你好。我搓了搓手,尴尬地笑笑,尽量压低了声音:我想跟你打听点事情。
她仍旧那样看我,没吭声,我看到她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我只好继续说下去:“我想问下,我们到底要做些什么工作呢,这三天我……”
“别跟我说话,你赶紧回到你的位置上去,要不会扣我奖金的,快走开。”她急促地朝着我低吼,脸上涂满了不满与厌恶,就像一只小母兽在保护着她的幼崽
她的举动令我手足无措,我短暂地惊愕之后,只好悻悻地回到座位上。
下午,我假借去卫生间的机会,偷偷地窥视了每个格子间里的情况,我惊讶地发现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地坐在里面愣神,有些人盯着壁板上的一只苍蝇看上一整天,如果苍蝇飞走了,就继续盯着墙上的某个斑点,有些人将手里的一张白纸撕成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碎屑,还在极力撕得更加细小一些,更多人则托着腮帮,歪着头不知在想着什么,眼珠隔许久才会翻一翻。但是一到五点半,也就是下班的时间,他们就会跳起来,就像是突然复活了一般,脸上也有了活泛的表情,伸一个极长的懒腰,一面劈里啪啦地收拾着东西,一面谈笑风声着结伴走下楼去。
我站在楼门口,看到这片商业区里成百上千的人们,从周围高矮不一的写字楼里涌出来,黑压压地流向地铁口和公交车站。
转天,我带了一本小说来上班,刚刚打开看了两行字,身后就响起了一个尖利的声音。
“现在是工作时间,不准做与工作无关的事情。”
我吓得一抖,猛地回头,一个穿黑西装的中年男人站在我身后,他额头油亮,略微有一些秃顶,我认出他是公司的一个经理,但姓什么我忘记了,上周就是是面试并录用的我,但从正式上班开始,我就一直没有看到他出现。
“我……”我慌忙站起身,局促不安地打算为自己辩解。
“不要解释了,念在你是新人,这次就算了,下次如果在工作时间干别的,扣你当月奖金。”
他伸手将那本书从我桌上拿走,转身急匆匆地走开了。
我苦着脸回头朝周围看,每个格子间里都探出一颗黑糊糊的头,木木地朝着我的方向,看不出他们脸上究竟是嘲讽,还是同情。
闷闷坐了一会,我生出了辞职的念头。下班时,趁着下楼梯的当口,在满地杂乱地脚步声里我悄声问身边一个女孩:“找谁辞职啊?”
“啊?什么?”
“辞职。”
“辞职?”
“是啊,我想辞职,不知道该找谁。”
她饶有兴致地望着我。“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我们公司的薪酬水平是全市最高了,你居然打算辞职,疯了吗?”
“可是我觉得每天都很无聊……”
周围的人听到了我俩的对话,都扭过头诧异地看我,就像是在打量什么珍稀的动物,他们撇了撇嘴,意味深长地相视一笑,加快了脚步把我丢在了身后,我看到他们边走边交头接耳,爆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笑声。
当天晚上,我思量再三,还是决定辞职,字斟句酌地写好了辞职报告。但是次日一整天,我都没有看到经理的影子,问了两三个人,他们除了匆忙摇头,接着就是迫不及待地请我走开。
“现在是上班时间,不要跟我说话,会扣我的奖金的。”每个人都这样对我说,有的还一脸凶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