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迟暮黄昏,落日余晖下,那树梧桐碧寥静伫,叶叶心心,层层茂盛,空中灰影旋绕,不断有倦鸟归巢,鸣啾声不休。
行去遥辰阁时,梓瞳边走边思,犹豫了良久,还是在走至太掖池时毅然转了身,正待返回延清宫是,冷不防身后响起了一个自己欲听又不愿听到的熟悉呼唤。
“然……”清朗的嗓音自太掖池上远远飘来,梓瞳心弦陡地一颤,怔了怔,而后回头,瞧向池中央。
那人负手清闲,正微笑着站在池中央的大石上,一身镶嵌金色流纹的白衣修长飘逸,映着满池碧水轻漾、天边红霞流彩,愈发显得他脱俗尘世的高贵不凡。只是这样的脱俗下,梓瞳却偏偏看出了那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之后的无奈落寞。
“你怎地能来后宫的?”梓瞳呆了半天,蓦然开口时,显然忘记了一个嫔妃见外臣时该有的礼节。
萧潋晨不答,只忽地点足掠过池水,停身梓瞳面前,上下细细打量着她,眸色粲然如星辰:“你这面,见得不多,一时我还真认不出来了,还有这身华贵的宫妇装……”
梓瞳揽了揽复杂的长袖,垂首一笑,道:“宫装好麻烦,我还是喜欢穿款式简单的衣服,行动方便自如。”
“不,”萧潋晨低笑,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柔声,“这样很漂亮。”
梓瞳心一跳,不吭声了。
两人相对默了片刻,萧潋晨咳了咳嗓子,问:“能否与我说会话?”
梓瞳抬头,笑了笑:“自然。梓瞳本也有事要请教萧大人。”
池边风轻,细柳拂水,清澈的湖面倒映着天边蔓延至宫阙高檐的嫣然霞彩,澜纹潋滟,淡淡生烟。远处的宫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烛火荧荧闪动,愈发衬得这迟暮下的天色渐暗渐沉。
近夜有点凉。梓瞳坐在池边玉阶上,萧潋晨静静站在一旁。
“云落,她……可好?”梓瞳低声问。
萧潋晨垂眸看着梓瞳,明亮的眸子倒映着湖水清波,好看得似要叫人沉沦进去。
“你觉得她会好?”萧潋晨低声笑,随手折了一段细软的柳枝,撩起衣袍坐到梓瞳身边,边把玩着柳枝,边漫不经心地淡淡道,“她本是个高傲的人,以前在师妃居也是卖艺不卖身,现在却要在百花阁抛头露脸,任由那些男人打量、出价。虽然她知道每天皇上都会宋元韶买下她,可……”
梓瞳怔了下,呢喃:“她怪无我?”
萧潋晨摇头:“怪什么?她说是自己选的路,她,不悔。”
梓瞳喉间一哽,问不下去了。与易云落相处并不久,却知她看似柔弱宛转得似秋下的淡株桂子,实则骨子里傲得如霜菊,坚强勇敢,带着一股永不低头的倔犟。唉,仇恨的力量果真如此强大,能让一个女人不惜牺牲自己的名节!
萧潋晨看了看梓瞳:“要不要见她?”
梓瞳抿唇,摇了摇头,望向他:“你是来后宫找我的,对不对?你来见我,是阿姐有话托你带给我,对不对?”
萧潋晨眸光一动,扭过头瞧着满池静水,沉吟一下,并不否认:“她的心思或许我不说你也明白。可即便她想回头,你也不许,对不对?”
早知道萧潋晨各色才能其实都不输弋鸿宣,只是他半时懒得去表现,而他一向算人算心从无错漏,梓瞳又被他堵住了口,心下烦躁,便伸手夺过缠在他指间的柳枝,撕了会枝叶后,方闷闷道:“我已经回不了头了!”
萧潋晨并不觉得奇怪,微微一笑:“早猜到了。”
梓瞳转眸看着他。夕阳下,眼前妖冶的面庞被渡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边,有霞光照入他的眸子,在他凝望着自己时淡淡生辉。见梓瞳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萧潋晨舒展了长眉,一笑:“作什么这样看我?”
梓瞳不答,心中思量:我为了报仇可以嫁给仇人,易云落为了报仇可以委身风尘,说来说去,我们其实都是一样的人。而弋鸿宣为了自己的天下可以抛弃苍生,杀了君涵,你呢,为了自己的家族大业竟会与自己联手,图谋弋鸿宣,你们也是一样的人。可到底孰是孰非?恐怕谁也说不清楚吧!
可既然自己走上了这条路,就再无回头的可能,到底怎样才能逼弋鸿宣交出藏宝图呢?到底怎样才能诱他步步入局呢?
梓瞳咬咬唇,想了半天,脑海里才隐隐闪出一个念头,揣度一会后,心下愈发有把握,不禁挑了一下眉毛,喜色露在脸上。
萧潋晨道:“看你这样,必是有主意了?”
梓瞳扔了手中的柳枝,想了一会后,含糊道:“弋鸿宣后宫的女人到底少了些。”言罢,抬眼瞅瞅萧潋晨,意思是——
“我明白,会安排好的。”萧潋晨立即接话,聪明得太过分,却又难得如今日这般称梓瞳心意。
梓瞳抿唇一笑,心思落定才记得问他:“你来这后宫重地与我说话,不怕落了口实?”
萧潋晨比梓瞳更含蓄,唇边一勾,吝啬地吐出两个字:“无妨。”
“为何?”梓瞳侧眸,显然感到奇怪。
“你那一曲《棋子》,摆明是想借若然之名大做文章,心思过于明显,他反而不信了。”弋鸿宣声音淡淡,看着梓瞳,笑意温和,“即便今日的相见,他也只会以为是你为了取信他,而故意引我前来……”
梓瞳闻言心思转了好几转,终于,保守地点了一下头。
萧潋晨满意笑道:“如此,我最是无辜,又有什么好怕的?”
是没什么好怕的!什么都让我背了黑锅去!梓瞳瞥眸,笑了两声,觉得甚没诚意。于是不笑,一本正经道:“你觉得他真的不信?”
耳边,只闻萧潋晨叹息一声,低低道:“放心。”
说话的功夫,夜色渐深。
梓瞳正凝神盘算着云落入宫的事时,萧潋晨言词一转,蓦然道:“你侍寝了?”
梓瞳苦笑,点头。侍寝怕是迟早的事,今日承认与往后承认,又有何不同。
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却又被迅速敛去,萧潋晨沉吟一会,又问:“若有了孩子,怎么办?”
梓瞳闻言身子一僵,垂首看着水浪轻拍,不做声。
“会生……下来吗?”他继续问。
梓瞳轻轻摇头:“不会。”
“若他一定要呢?”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言罢,梓瞳抬头望向萧潋晨,他却不说话了,只死死盯住梓瞳,眸子间的清朗温润尽转成了骇人的黑暗冰凉。
“晨哥哥!”倏然,一声清亮的娇呼打破湖畔静籁,听得梓瞳和萧潋晨皆是一愣。
晨哥哥?梓瞳咀嚼着这称呼,想起代宗还有一个未出嫁的女儿,还未反应过来时,耳边便闻一阵灵动的笑声,才抬眸,眼前就一花,有红色衣影似风般掠过面前,扑入了刚刚起身站直的萧潋晨怀中。
梓瞳随即站起身,退后三步,望着眼前的两人。
女子背对着她,柔软的发丝齐齐至腰,一身红色衣裙鲜艳夺目,衬着那玲珑娇好的身躯,别样地感染人。萧潋晨被她抱得满怀,脸上含笑半分,尴尬半分,垂眸时,勉强镇定的神色下有丝苦涩和无奈。
梓瞳以为自己又眼花,因为再凝眸看时,他脸上的笑容淡定如往常。
“晨哥哥,你在这里,害我好找!适才不是让你在亭中坐着等我吗,你怎的就不见了?欣妍担心死了。”女子的宽袖紧紧缠在那雪白的衣袂间,低低倾诉时,言词虽埋怨,却又颇为大胆无顾忌。
梓瞳心下一落,不自觉地,脚又往后移了一步。
“担心什么?我不是好好的?”萧潋晨不动声色地将怀里的人轻轻拉开,软声责,“这么晚了不在自己宫里呆着,还跑出来?”
欣妍嘻嘻一笑点头,忽又紧紧挽住他的手臂,不忘嘱咐:“以后你可不能再丢下我不管。”
萧潋晨怔了一下,眸光一瞥似是看向了梓瞳,又似看向了她身后的天空,片刻,他眸间惆怅黯然,唇边却又露出了浅浅的笑意:“我从不曾丢下你,也从没想过要丢下。”
梓瞳不知何故听得他的话心神一震,脚下迟疑着又要后退时,身旁却有人拉住了她的衣袖,道:“小主,小心后面的池水,别再退了。”
梓瞳轻轻蹙了蹙眉,果然不再动。慕吟见状摇头,松手放开了梓瞳的衣袖。
回眸望去,但见欣妍欢喜,再次将脸庞靠向了萧潋晨的胸口。这次她侧过头来,让梓瞳看清了那张先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美丽容颜。十分清丽的面庞上那笑容如纯净珍贵的玉石般绽放着异彩,白皙的肌肤映着红裙、贴着白衣,显得愈发的柔嫩剔透,仿佛绝好的净瓷一般,毫无瑕疵。
如此妙人,是该配潋晨的。心底某个紧紧攥住的角落似要迫不及待地喘口气放松开来,梓瞳抬眸,瞧向萧潋晨的眼睛,唇角一弯想要笑时,他却直直盯着梓瞳,脸色渐渐淡漠阴沉。
笑意凝在唇边,梓瞳定定望着他,原本要说的话此刻全被封死在口中。
这时欣妍回头,好奇地看了梓瞳几眼,扑闪的眸子里先是掠过几丝疑惑,后又一亮,似是恍悟。“你是皇兄的妃子?”她皱皱眉,小脸上毫不掩饰她的不悦不满。
想转身已来不及,梓瞳只得低低一颔首:“是,梓瞳见过欣妍公主好。”
欣妍拉过萧潋晨的手,望着梓瞳,神情似是紧张:“你一个后宫的女子,怎能在这般见外臣?”
你堂堂公主如何能?唉,痴女子啊!梓瞳抿抿唇,似乎忘记了去生气,只是忍不住扬了扬眉。
慕吟身子微微一动,半挡在梓瞳身前,直对面前二人,无言地抗拒着辛好的言词。
萧潋晨微拧了眉毛,低声:“阿妍不要放肆。”
欣妍抬头,脸庞红了红,委屈:“你还护着她?你就不怕她坏了你的名誉?”
萧潋晨放开她的手,眸色一冷,不再言。
夜风吹过来,池水一翻掠过锦靴,梓瞳突然怀疑身上的纱裙是不是太过轻薄以至于让她冻得连心中都已无温。梓瞳不想再理眼前事,便扭头对慕吟道:“姑姑,我们走吧。”言罢转身,未再敢多看那人一眼。
回到延清宫,半路上慕吟说有些事要办就先走开了,进殿梓瞳却见殿上坐着一人。
“姐姐,妹妹特来拜访,不知姐姐可有空否?”梓瞳一惊,竟是她,脸上却赶紧挂上笑意,只见苏瞳媛一身素色云烟衫,下着白底秀竹云行千水裙,头上不过松松的挽个百合髻,并支碧玉簪而已。
梓瞳心想,到底是个聪慧女子,懂得弋鸿宣喜欢素雅的,想着便将她迎进内室。
两人坐毕,梓瞳便含笑问道:“莫说姐姐妹妹,应该是梓瞳见过苏婕妤才对。”
苏瞳媛忽然站起来,以微笑应之,道:“姐姐年长于我,自是姐姐。”
梓瞳抚掌笑道:“但婕妤也是婕妤呀。”
苏瞳媛也不再推辞,落落大方的拉起梓瞳的手,道:“如此,私下里我便就还是叫你一声姐姐罢。我孤身一人入宫,本想着不过孤单一人,在这宫中过一辈子罢了,可见过姐姐后,只觉得熟悉的紧,可一直未有机会与姐姐交心。今日兴致起了,所以才夜深来扰,一定要跟姐姐来说说话。”
“妹妹说的哪里话,姐姐也打从第一眼见妹妹起便有亲切感。”梓瞳见她执意,也不好推辞。
两人虽说笑着,心里对对方的感觉也还不差,只是这深宫中行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正谈笑间,碧儿进了房来,见苏瞳媛也在,便也对她施礼,俱请过安后,才向梓瞳道:“小姐,不知今日的晚膳……”
梓瞳打断她道:“你就把晚膳拿入房中来即可。”话毕,又转头对苏瞳媛道:“不知妹妹可用过晚膳?如不嫌弃,便与姐姐一同用了,如何?”
苏瞳媛细想了想,便答道:“如是甚好,那就麻烦碧儿姑娘了。”
梓瞳见她对个婢女都言谈客气,倒不禁敬佩几分,看来也是个晓事理、会做人的主儿。这宫里,不仅要想着讨好上位,连这些个下人也都不能小觑,一时不慎,阴沟里翻船事也不定就发生了。
苏瞳媛此来的真正目的,她不提,梓瞳也不急着问,两人默契地埋头吃饭。
“姐姐……可……也收到太后的懿旨了?”苏瞳媛终究忍不住开口了,皇后的一席盘问已让她如坐针毡,更何况她还拒绝了太后接拢自己的好意,太后难道会轻易放过自己吗?何况自己不比陆梓瞳的家世。所以今天她来和陆梓瞳“敞开心扉”,在这宫里光有皇上的宠爱是不行的,她需要一个同盟者,而后宫原来在的那些女人要不是各自为政,要不就是已经结盟成立,何况皇上也不会允许自己趟进他们这浑水之中,想来想去便只有陆梓瞳这一个人选了。因此苏瞳媛才考虑再三用了个“也”个,为了的是先向陆梓瞳交心,表明自己不是来试探她,而是为了结盟而来。
“也?”梓瞳不禁多瞟了苏瞳媛一眼,看来这个女人还真有些脑子,知道这个时候说谎不是明智的选择,所以才跟自己摊了牌,“是啊,太后叫了梓瞳明日过去叙叙呢。难道太后邀了婕妤的日子也是明天?”
“正是。”苏瞳媛不由地松了一口气,同时召见两个人,总比单独召见自己来的好。
看到苏瞳媛松口气的表情,梓瞳不禁暗笑:萧太后的心机雅沉,如果她愿意单独见你,那证明她非常想拉拢你,如若不是,那恐怕她要难为你了……何况明天她请的可是整个后宫呀!
“姐……姐。”看着梓瞳越笑越森然的表情,苏瞳媛感到寒毛都竖起来了。,
“恩?”没有收敛自己的表情,这无异于告诉苏瞳媛自己无意于同她结盟,不管怎么说,梓瞳现在在后宫的整盘棋中,梓瞳占优,没必要同苏瞳媛这个弋鸿宣的急先锋结盟,她不日就会失去利用价值,弋鸿宣也会像抛弃若遥一样抛弃她的,到时候才是梓瞳上场的最佳时机。
“噢,妹妹想说夜深了,妹妹就不打扰姐姐休息了,妹妹回去了。”苏瞳媛看出了梓瞳的意思,识趣地告退了。她此来也没抱着必胜的想法,毕竟陆梓瞳这么好的家世,看不上自己也在意料之中。
“恩,好,明日我与妹妹一道过去吧?”虽不与苏瞳媛结盟,可必要的亲近还是不可少的,不然让别人钻了空子,可就不好了。
第二日一早,慕吟便早早地来催了梓瞳起床,因着今日要去觐见太后,她自不敢怠慢,细心的洗脸漱口后,慕吟便挑了几件衣裳来供梓瞳挑选,梓瞳细细思虑了一会儿,便挑了一件月白色的襦裙换上,裙腰以冰纨束之,既不失之娇俏,又不会显得过分华丽而引来嫉恨,现在就让苏瞳媛去成为众人争风吃醋的焦点吧!梓瞳坐在镜前,轻轻对慕吟说:“姑姑就替我就梳一个垂云髻吧。”慕吟也算是这宫中的老人了,见梓瞳有心低调,也不言语,只是小心的替她梳头。
刚刚妆毕,便听见有人推门而入,正是苏站瞳媛来了。梓瞳赶忙起身相迎,只见她今日穿了一件天青的留仙裙,梳一个缬子髻,并一个绿雪含芳簪而已,看来她也存了与自己一样的心思,想着便拉了瞳媛的手笑问:“妹妹怎么过来了,该姐姐去妹妹宫中才对呀?”
苏瞳媛亦和善地笑笑:“姐姐这话说的,谁过来不都一样?”
刚出延清宫不久,便遇到了沐茗雪与萧沁岚两人,那沐茗雪今日着了一件鹅黄色的襦裙,挂一条浅绿的披帛,梳一个双环望仙髻,与先前相比,倒更添一份明丽与大方。
再看萧沁岚,一身素色,外罩一件透明明衣,行走之间衣袂纷飞,整个人似在云里雾里一般,眉头轻蹙,双眸如水,竟惹得四周的人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深怕一个不小心,这如水的美人儿会被碰碎一般。
见苏瞳媛看的出神,梓瞳便轻轻扯她袖子:“我的傻妹妹,你可也看的移不开眼去了?这个萧贵妃,想必不简单呢。”话一出口,梓瞳便觉得有丝不妥,便只好一笑带过,见萧沁岚向她们望来,敛容行礼,缓缓道:“梓瞳见过萧贵妃,沐贤妃,给两位娘娘请安。”
只见那萧沁岚上前一步,做个虚扶的手势笑说:“陆美人不必多礼了,快请起吧。”
“苏婕妤也请起吧。”沐茗雪很自然地上前一步对苏瞳媛道,与那萧沁岚倒算是配合无间了。说罢,扫了一眼众人,却独独只在梓瞳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时候也不早了,众位妹妹莫要逗留了,还是速速前往咏凤宫吧,让太后娘娘久等可是不敬之罪。”
于是众人纷纷还礼,前往太后寝宫不提。
走过条条长廊,又绕过几道宫墙,才到太后寝宫。太后今日只着了常服,一件金色龙纹诸色真红打袖衣,一条黄罗长裙,再戴一个双凤翊龙冠,端坐在正殿,对众女而言,更添几分压力。由是一入太后的寝宫,众女便收敛了神色,齐齐向太后行礼,无不敢面露不敬之色。
太后见众人行礼,也不立即叫起,却只是轻轻用茶盖拨去茶上浮沫,浅茗一口,才开口叫起。
今日也不是初次见面了,却突然端起架子来,太后的表现倒令人费解。却不想她又语笑盈盈地与新人们寒暄一番,又命宫中仆妇们分下赏赐,不过是一些珠花并玉簪之类的,只是轮到陈霖芸,慕容素清、梓瞳时多了一份玉如意,更是亲自下殿来,亲自将如意递与三女手中。
“陈老先生乃先帝帝师,今日你既入宫来,少不得没了在你祖父身边尽孝的机会,因此,赐你玉如意一柄,必不委屈了你去。”
听到太后此话,陈霖芸深深一福,垂目接过玉如意谢恩:“谢太后赏赐。祖父忝为帝师,为国尽忠乃是本分,霖芸让太后多为挂心,实是惶恐难安。”
陈霖芸这番话倒说得大方得体,梓瞳不禁有些对她刮目相向,看来她也并非是那么不识抬举的人。
太后点点头,又走向慕容素清似想说些什么,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顿了顿复又开口:“你长得天香国色,既入得宫来,便是我弋阳皇室之人,以往种种,能忘便忘了,好好伺候皇上是为本分。”
那慕容素清脸色变了一变,微微正色行礼道:“素清谢太后赏赐,定谨记太后教诲,尽心侍奉皇上。”
以往种种?梓瞳心里不禁泛起一丝疑惑,慕容素清到底有什么这往,让太后当众提及?
太后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到了梓瞳身边,却仔细的端详了一番她才开口:“你陆家世代都是皇商,哀家也是见过你哥哥进宫办货的,不想要你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还要你离了父母进宫来,着实为难你们陆家了……”
说起来陆家倒的确是皇商,身份比慕容家还要尊贵几分,只是皇商不好做,若不是凭着弋南的盐场生意,恐怕根本不足以与慕容家相抗,太后这时再来提及身份尊卑问题,怕是别有用意。梓瞳不得不小心以对:“梓瞳谢太后赏赐。哥哥在世时也常提及要为皇室尽忠职守,万死不辞。”
“好!好一个‘尽忠职守,万死不辞’!”梓瞳话音刚落,便听得一个爽朗的男声想起,正在转念之间,已听得皇后迎上去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其余众人见是皇帝来了,便纷纷行礼请安,一时间咏凤宫请安之声四起,莺声燕语,袅袅不绝,只是当着皇后的面,自不敢再有何动作,以免日后落个色媚君上的罪名,只盼着自己的声音能透过众人,入了皇上的耳去。
弋鸿宣一摆手,示意不必多礼,却独独走到梓瞳之前,虚扶一个,端正说道:“弋南盐政有陆家在,朕就可以放一百个心了。”
又突然对梓瞳露出歉然之色:“朕知你大哥为此呕心沥血而亡,你二哥又先天不足,此次你应选入京,朕实不忍之,奈何太祖立训,太后懿旨,不敢违背,年后,你父亲应该会进宫办差,到时,朕便安排你与他见上一面吧。”
对于弋鸿宣这番褒奖,梓瞳还真是受之有愧。若说陆家真的尽忠职守,哪能捞那么多油水与慕容家相抗呢?至于所谓的“二哥先天不足”,哼哼,哪来的二哥,分明是梓瞳女扮男装!只是以弋鸿宣的聪明怎会不知道弋南盐政里问题重重,他为今之际这么说,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弋鸿宣环顾四周,走到凤纭面前,目光炯炯的看着她,嘴角浮起一丝微笑:“纭儿,希望朕这弋阳皇宫不至于委屈了你。”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纷纷在心底揣测弋鸿宣这是何意,连皇后脸色亦是变了几变。
那凤纭闻得此言,连那身子也晃了几晃,脸色煞白,她急忙稳住身形,下跪道:“凤纭有缘入宫侍奉皇上左右乃是凤纭之福,这弋阳皇宫乃是天下独一无二之所在,皇上此言,实在折杀凤纭。”
弋鸿宣笑意更深,上前亲自扶起她,柔柔道:“朕不过一句玩笑话,竟引得爱妃如此惶恐,想来是朕之错,”顿了顿,又轻声附在她耳边,“朕为爱妃特意请了北朔的厨子,爱妃今晚可要好好谢朕一番。”
梓瞳见众人眼中皆闪过一丝妒色,回头望望蔚舒萌,却见她眼中却是平淡无波,似乎又恢复到了以前那个深明大义的女子状态中去,只是她这样这愈发让人不安了。她这副了然的眼神梓瞳是见过的,就在她被打入冷宫的那一晚……
弋鸿宣转身对蔚舒萌说:“今日就由德妃侍寝吧。有劳皇后了。”说罢,也不多加言语,径自走了。
待皇帝走后,皇后便执了凤纭的手,颔首道:“本宫在这里先恭喜妹妹了,看来今日本宫又要多准备一份贺礼了,红秀,你去把那支白玉卿云拥福簪拿来送与德妃。”
见那凤纭收下簪子后,太后也又坐上了正位,似有些疲累,朝她一笑:“想来凤纭为了晚上的侍寝,少不得要做些准备,这后宫毕竟不比寻常人家,哀家也不强留汀你了,你且回去好生准备着,”转头又对其他众人道:“哀家留了你们这么些个时候,想必你们也拘谨的紧,都回去好生歇着吧。”
于是众人行礼告退,略过不提。
那咏凤宫西侧不远便是御花园所在了,想起回了延清宫少不得又要与姜菲湘碰个正面,便想去御花园中细细欣赏一番,不想却与同去游玩的苏瞳媛碰了个正着,相视一笑。
两人离了众人,缓步向御花园走去。还未行至花园,已有人去报了皇后知晓,蔚舒萌听了只微微一笑,依旧摆弄手边的花草,问那红秀:“两人皆是晶莹剔透的人儿,红秀,你倒说说看,她们会如何看咱们这个御花园呢?”
红秀恭谨地站在蔚舒萌身后,听到问话,沉吟了一会儿才回答道:“奴婢不过一介宫人,不敢揣测宫中这些主子的心思。只是奴婢斗胆,这两位主子皆不是平常人,身后所站的也非一般人,自然所做的决定恐怕也不会如面上这般简单。”
“不一般……”蔚舒萌的手指停在一片花瓣上,低头沉思,身边的红秀上前一步,探身相询:“娘娘,不如奴婢……”
“不必了,这要是传了出去,日后,恐怕就要说我们这后宫是路人以目了,”蔚舒萌此刻反倒笑了出来,连面上表情也似轻松不少,“依我看,就依着她们闹去吧,既然来了这些个新人,自然是要热闹一番的。”
“是,娘娘圣明。”红秀低头应道。只是那红秀心里却还是转了几个念头的,皇后今天才过了十九岁生日,却已是这般宠辱不惊,那眉眼中早已褪去了一个豆蔻少女的天真与懵懂,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一国之母的雍容与气度,这一身凤袍更是将她此般气质衬到极致,自她六岁起便教与其平生所学,后宫之道,驭人之术。只是自从她入主中宫,从那年起,她便再也看不清这位学生心中所想,念及此,她不禁在心中感叹一声,许是自己老了罢,只是又不禁为她挂心,后宫之中,家世背景优者有之,才貌俱佳者有之,更有甚者,如萧沁岚,陆梓瞳等人,二者皆有之,而皇后如今并无子嗣,前途不可不堪忧虑啊。
蔚舒萌似是看出红秀心中所想一般,轻轻踱至她身旁,附前耳语:“红秀恐怕忘了家父如今是身在何方了吧?”
红秀心中一凛,立即明白蔚舒萌所言何意,弋阳历代皆患戚族势力过于皇族,因此,一旦自家有女立为帝后,国丈便立即成了皇帝第一个要对付除去的人。而蔚相如今缀朝一年,只待于梁城饲弄花草,不问世事。
“红秀,虽说后宫不得干政,只是这后宫又如何能与朝堂脱得了关系呢?”蔚舒萌冷然一笑,似在嘲笑那些挖空心思想要自家女儿登上后宫宝座的臣子们,又似在嘲笑当年落败的父亲,空怀了那么多心思,到头来还不落得个解甲归田。
想着想着,她的目光便飘向了远方,倘若没有那个将一切算计在内的男人,自己的父亲兴许也不会那么早便落寞退出弋阳王朝的历史。
而现在,萧太后与弋鸿宣正坐在咏凤宫后花园的葡萄架下品茗闲聊。
太后慢慢细品一口上等普洱,眼含笑意地问弋鸿宣:“皇帝的后宫也有多位佳丽了,不知我儿可有分外中意之人选?”
“这些个人本都是万中无一的,不过,若真要说是朕分外中意的,”弋鸿宣顿了一顿,拿起茶杯,细细品味了茶香之后才接着说,“朕以前只知北朔的普洱与银针是不世名茶,如今才知,北朔不仅产名茶,更育佳人。”
听闻弋鸿宣此言,太后不由严肃了几分,郑重告诫他道:“那边来的那位可与这后宫中的其他女人不一样,皇帝切莫只凭自己心意行事,凡事以国为重。”
弋鸿宣敛了笑意,虽面朝太后,目光却投向了远方,淡淡回答:“是,儿子知道了。”
太后见他如此,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摇摇头,伸手拍拍他手背道:“皇帝方才是召了她侍寝吧?罢了罢了,皇儿心中有数就好,哀家也老了,管不了儿子这么多喽。”说罢便起身向殿内走去。
弋鸿宣急忙上前搀扶,陪笑道:“母后如此说,叫儿子可如何自处?”
待母子身影消失于殿内之后,夕阳的余晖便也洒满了大周这富丽堂皇的宫殿,为一切的镀上了一层金色,只是在这一整片的金色中却有丝丝红光在其中流动,不知这几缕红光是掩于这金色之下,抑或是这红光原本就包含在金色之中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