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池中爬了起来,一身湿辘辘的我累极了,便趴在池边休息,这是一块干枯的草坪,我躺在上面仰望着天空,天边的残霞告诉我已是黄昏了,我闻到空气中有彩虹的味道。
有人过来,是几个壮年汉子,他们赤裸着上身向池塘走来,他们没人抬眼看一下我,男人们下水了,是池面上泛起的阵阵涟漪告诉我的。有几只蜻蜓贴在水面上飞舞着,池面上又安静了下来,于是我无聊的数起了蜻蜓,当我数到第十只的时候,男人们终于从水中探出了个脑袋,并且开始抬着一样东西走上了岸,看得出他们很吃力,因为他们脚步缓慢而且沉重,我伸了伸脖子,想看得更清楚些,终于他们上来了,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看见他们抬着个人,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们喘着粗气把那个“我”扔在了草坪上,可是“我”却毫无动静。水渍在我身边又摊开,蔓延。
他死了。一个男人说。
我走上前去看了一眼,看见我脸色惨白,嘴唇发紫,口中含满了秽物。
我死了,我心里这样想着,我低头看了一下,我的脚底没有水渍,我仿佛飞在空中一般。
我回村去了。那个男人说完撒腿便往村里飞奔而去,我赶忙跟了上去。
男人一进村口便嚷开了
——他死了,他死了,村里的小克星死啦!
人们纷纷跑了出来,先是怔怔地看着男人,但立马都欣喜若狂地跟着欢呼起来,并且四处奔走相告。我在人群中穿梭着,可是没有一个人理我,我看见他们一脸的兴奋与激动。他们眯着眼睛,裂着嘴巴,舌头在下翻飞着。
他死啦……克星死啦……
人们一遍又一遍的喊着。
入夜了,可人们的庆祝礼仪式才刚进入高潮,他们燃上了火把到处挥舞着,并把各自珍藏的美酒抬了出来,举杯痛饮,一派热闹的景像,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英雄,原来我的死亡竟可以带给这个村子如此大的欢乐。
当然,也有我给不了的欢乐,我来到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屋门前,我看见木门轻掩着,有暗黄色的光从木门上的孔隙中渗透出来,融化在黑夜中。我把身子摇了摇就进去了,我看见油灯还是放在那张吱呀作响的老餐桌上的,桌上还摆着几碟小菜,是刚上的。还在冒着热气。一个赤裸着黝黑的上身的男人正端坐在桌子的正上方。咂巴着嘴喝酒,眉头紧皱。我宁愿相信那里面包含着几丝痛苦。因为这个男人,我叫他爸爸!
母亲开始摆碗筷,她的眼神游离不定,一片空洞。表情麻木,她只是机械地摆着碗筷,一副,两副,三副,当她摆下第四副的时候,父亲抬起头来怔怔的看了一下她,但是没说什么,很快又低下头喝酒去了。然后母亲也坐了下来开始吃饭,大家吃得很安静,连一向哭闹的弟弟也沉默了。终于油灯熄灭了,她们上床睡觉了,但我仍然在这间小屋里飘荡着,在这个我一直想要走出去的小屋。我来到门口坐下,看夜空,看月亮,天空中没有星星。
我看到了那座破庙,在月光下,那座破庙散发着幽蓝色的光。我知道在那座庙里还放着另外一个我。一个用破烂草席包裹着的我。人们准备在三天之后将我焚烧。因为按村里的老人所言,将人烧到灰飞烟灭,那么这个人便永远不得超生。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内屋里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于是我又飘了进屋。借着月光,我看见一副穿着浅蓝色碎花纹衣服的躯体,衣服很单薄,身体也很单薄,我知道这是我的母亲。她赤着脚走着,缓缓地进了厨房,她来到土灶前,蹲下,没有停留,她开始烧火、拾柴。多么熟悉的动作。她又开始熬三更汤了,我觉得这就像一场表演,一场我看了七年却始终不觉得厌倦的表演!
火渐渐旺了起来,厨房里立马便有了暖色调。母亲就蹲在灶前,暖黄色的火光打在她的脸上,身上。配上那一身浅蓝色碎花纹的衣裳,看上去就像一副伟大的油画,我仍然站在厨房门口,探出半只脑袋去看她,看她机械地烧火,拾柴。母亲突然回了头。她张着眼睛向门口望了望,我就站在门口,我知道她什么都看不见,但就在她缓缓回头的那一瞬间,我却突然觉得她什么都看见了,因为她笑了。这是她第一次对我微笑……
这两天,每到夜里三更时分,母亲便会起来继续熬三更汤,这已经是第三天了。今天天空很暗,连月光都变得那么微弱起来,但当灶里柴火燃起的时候,厨房里立即又充满了温暖的气息。
母亲开始不断地添柴,当她添到第四把柴禾的时候,黑暗的天空中划出了一道闪电,紧接着就是一声巨雷,母亲突然就怔住了,手中的柴禾掉在了地上。雨很快就下了起来,是一场空前的暴雨,几秒钟过后母亲突然站了起来,并疯了似的冲了出去。
暴雨、闪电、巨雷、狂风,这些都没能阻止母亲狂奔的脚步。她赤着脚,在泥泞的大地上踉跄前进着,我看见她正向着那间破庙里冲去,于是我就又想起了放在那里的另一个我,于是我什么都明白了。
这是夏天,但放了三天的“我”的尸体却没有一丝腐烂的迹象,甚至没有一丝的臭味。
浑身湿透的母亲冲进了庙里,并一把抱起了那个用草席裹着的我。抱着我的那一刻,她突然安静了下来,她缓缓地伸出手隔着草席抚摸着我的头。水珠顺着她的发丝滴落了下来,有很多滴。湿透了的浅蓝色碎花纹衣服紧紧地裹在母亲那瘦小的身躯上,我看见母亲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终于,安静了片刻的母亲又缓缓地抬起了头来,她的眼睛盯着远处的一座山岗,又一道闪电划过,我看见那座山上堆满了凌乱的小土丘,我知道那是一座乱葬岗,再看一眼母亲,我立马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果然,刚刚还冷静的她又如同疯了一般,抱着我向那座山岗狂奔了去。母亲瘦小的身躯又陷入了与狂风暴雨的争斗中。在泥泞中挣扎着前进,母亲那踉跄的姿势告诉我她行进得有多么艰难,此刻,连我那幼小的躯体,对她来说都显得是那样的沉重。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母亲将我抱到乱坟岗的,我更不知道瘦小的母亲是从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将我抱到乱坟岗的,而且一到这里便又开始不歇地在一块狭小的空地上刨起坑来,母亲先是用木棍在那里刨着,可能是她太用力了,木棍很快便折断了,于是母亲又开始用手刨起来。表层的土地经过雨水的浸泡变得松软起来,但越往里刨就越觉吃力!可母亲却仍然在那里疯也似的刨着,小土坑越来越深了。她刨起来的泥土也渐渐由深黑色变成了暗红色。
我就站在母亲的背后,我看着她的疯狂举动,而在她旁边是另一个用草席裹着的我。
雨渐渐小了下来,而坑也终于挖好了,母亲开始将她身旁的我小心的放到了坑里去。草席不小心散了开来。于是我又看清了另一个我的样子,我很惊讶此刻的我跟刚出水里捞出来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脸更白了嘴也更乌了。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我心情突然轻松起来,我看着安静地躺在坑里的另一个我竟然感到十分亲切,于是我开始向他走了过去,走进土坑并倒在他身上睡了下去。睡下去的那一刻我竟然那么平静,这让我想起了当时我走进池塘的时候。
我突然觉得冷了起来,这让我坚信。此刻两个我合成了一个我,甚至我觉得我又开始呼吸,我的心脏也恢复了跳动,但此时,母亲已经开始向我身上浇土了,土是湿的,很冷。我就躺在坑里,一动也不动,安静的看着母亲向我身上浇土。
土越来越多,慢慢掩过了我的胸脯,我的嘴巴,我的鼻子,这又让我想起了走进池塘的瞬间,我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但我却没有做出任何动作,更没发出一丝声音。
雨终于停了,天边露出了一丝鱼肚白,当泥土快要掩没我眼睛的时候,我努力去看了一眼坑外的这个女人,我想我要好好的记住她的容貌。真的,虽然这一眼我只用了一秒钟,但我却认为这是我一辈子看得最清楚的一次!
终于,眼睛也被掩没了,我的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我仿佛又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彩虹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