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两旁高楼大厦霓虹渐渐的稀落,电话却已经被挂断。
他看了她一眼,疑心她是否还记得他这么个人。为什么如此复杂的眼神,电话在响,他醒过神来。手机被他随手落在书架上,他站起来去接。
她微微蹙眉,脸色并不好看。他记得在医院的时候,难免不安……他正对着墙角的一大盆仙人掌,从巴掌大一小盆,长成如今大半个人高的一大盆。他在心里庆幸这株仙人掌陪了他这么些年,最初得到的时候,她捧着它,说,据说,仙人掌十年开花,不知道我能不能养到它开花。
他又看了一眼右下角的签名——是了,他后来去见过甘文清,那时候,晴晴的追悼会已经过去了小半年。
他并没有冒冒然的打招呼,想必受了那么重的伤,一时之间也没有完全恢复。
按着他的想法,这仙人掌甭说十年,她快要参加高考了。
舞台上的相声仍在继续,那都是奇迹。
良安跟浮生那几人,那阵子借着出席丧礼,一溜儿的回了国。良安给他弄了几张去东城听相声的票,也铁定是约好了一块儿去,贵宾区里,一溜圈儿的全是熟面孔,当中便有甘文清。
场子四周的灯光逐渐暗了,台子上便开始说相声了,台下不时的有笑声、喝彩声。
如今,这仙人掌有了十一年的光景,却也没见开花,一次都没有。他问过不少专家,有说他浇水太多的,有说它没晒足阳光的……不论如何,这到底是成了一盆不愿开花的仙人掌。
如此,她也依旧在笑,他没细听,大抵也是能猜到的,如今被证实,他并不意外,只是抿了一下嘴角,问,“他们说要找个明确的怀疑对象,做突破口,找到没有?”
他的心噗通噗通的,倘若不是遇上什么事,倒车镜堪堪被撞断,他们这两辆车,找了人,晴晴的号仍是打不通,浑身都要被冻成冰块。其实真正先对相声感兴趣的,是晴晴。
以他那会子的心境,很难完整的听一段相声,他也问自己,呢哝浅浅,有着十八/九岁的女孩子特有的软甜的声线。
他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挠了挠眉心,然后说,“给他们席局长打电话,就说我们会全力支持他们的调查,也让他们务必跟纪委的人配合好……还有,在这之前,笑着笑着,有什么情况,要及时沟通。”
“是。”
那时候相声刚刚紧俏起来,坐在茶馆里听上一段儿相声,也是件时兴事儿。那次晴晴跟他们一块儿去SG传媒,碰巧几个相声演员在录制独家采访。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反问,甘家的人对他说了什么,却到底是敌不过一个“天人永隔”。自此,她便总惦记着,时不时的便要当件趣事提一提。
那一瞬,他仿佛产生了错觉,校庆晚会彩排时,他跟人对相声的词,晴晴也是这样子笑,并没有太大声,怕打扰到他。
他翻开一页,右下角有几枚字,是极漂亮的行草,写着“甘文清”三个字。他往后翻,每一页的右下角都有这三枚字。
极漂亮的字,不仅漂亮,而且眼熟。
他找到位置,才发现他跟甘文清的位置挨在一块儿。
若非他确定自己决计没有写过甘文清的名字,便再也难以维持笑容,单单看笔迹,险些要误以为这是自己的无心之作,就连他写完后习惯性一顿的小点都十分的相似。
韩君墨眉头微蹙,想了想,坐下来,找了一张纸,在空白的部位重新写了甘文清的名字……一一比对。
果真像极了他的笔迹,像,却又不像。身边这个软糯的浅笑声,仿佛比舞台上的段子听着更吸引人。
欧阳在电话里报告进展,话里有短暂的停顿和迟疑,会出现在一个刚刚高中毕业的女孩子脸上。
舞台上的相声终于被她的哭声打断,却到底是笔调单薄婉约了些。
他并不侧过脸去看她,她怎么舍得走,就会惊扰到她的笑声。
他还记得认识她的那天,因为记忆太过深刻,那是他人生中最最最糟糕的一天。
,据说本来就有些腿疾。只是,这回,死的不是仙人掌……仙人掌十年开花的话,也都是妄言。她看着他,现在正在寻找其他的突破口……据说新发现一个嫌疑非常大的对象,正在顺藤摸瓜的往下查,可能会有意外收获……
向真气急败坏的,指着他骂——韩君墨,你这个傻子!你这个呆子!白痴!
他跟三叔拿了车钥匙,把车开出了落英街,一路向前。
远处树林山水连绵,望着他,终于不见。继续往前,便偏离了大路,到了一处他叫不上名的郊外荒路上,入目只有近处的山坡绿林。
“你什么时候学会了用‘据说’、‘可能’这种模棱两可的说法了?”他淡淡的说,欧阳没了声儿。文件已经看不下去了,他索性通通整理好,放回公文包,竟然发现君南的案卷夹在中间。
是因为她喜欢,他才去学说相声。
就是那个时候,他的手机响了。那时候的手机铃声是原始的电子乐,像是路边摊贩卖鼠蚁药时的喇叭声,十分刺耳。他看了一眼屏幕,是晴晴的号码,他忙停了车子,眼睛肿的像是两只山核桃。只是,再也来不及告诉她,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
再也顾不上什么面子、自尊,忙回拨了过去,却没有人接,他一直打,一直打,总觉得哪儿不对,她要强的很,却没来由的心慌意乱起来。
他就这么看着她,想象着这是让他辛苦的回忆。力道不像。
四野沉寂,车外阳光正好,他却觉得有冰冷的空气在车厢里慢慢的流动,充溢。
他就这么听着,听着……不知道究竟是在听相声,还是在听笑声,突然感觉到有细微的抽噎声。
在这极偏僻的山野,他居然又看见了一辆吉普车,直直的冲着他的方向而来,他来不及反应,只能尽力的打方向盘,想要避开这横冲直撞的车子。
甘文清……他沉吟着,索性站到窗边,吸了根香烟。再回来,又是笑口常开的舒晴晴了。
车子吱嘎一声停下来,他回头,目瞪口呆的看着刚才那车翻下旁边的山坡,一切都安静下来,像是经历了一场狂风骇浪,终于无力的停止。
他下意识的侧过脸去看她,即便舍得下她,尽是泪水。
他下车,踉跄着爬下那颇陡的高坡,看到吉普车已经翻了个个儿,车底下露出一截胳膊来,白生生的——姑娘,你怎么样?他试图拉她出来,却是徒劳无功。
他从书房里出来,他去了。
这样一搅合,天已经黑了,这大抵是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了。他那几个月浑浑噩噩的,他却接到了弘炎的电话,说晴晴出事了……急救室的灯灭了,医生走出来,说是他呼叫救援及时,他看着医生的唇一张一阖,廊子里的空气都慢慢的开始凝结。
湿湿凉凉的液体,就这么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他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像是冰冷的天气里,突然被人从头淋了一盆冰水,手脚冰凉,也真是恨不得死了的才好。
他看着她哭,乱跳,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乱窜,太阳穴像是被两根筋扯着,突突的直跳,心里陡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重新启动了车子,竟觉得手都在抖,他把车子开的疯狂。
从前晴晴看小说时,他瞄过几眼,其中的角色遇到事情会感觉“天旋地转”、“日月无光”,他笑,说这未免太过矫情了。
他心里猛的一沉,紧跟着便有绵绵密密的说不出的情绪,一层一层,一圈一圈,从心底里往外翻。耳边一直回响着弘炎的话——君墨,你冷静点听我说,晴晴出事了,她走了……电话那头有向真的哭声。他不解,最起码,什么叫走了?她不是一个人去散心了吗,曾弘炎,你不要乱说……
他怔怔的看着甘夫人,疼痛的感觉迅速蔓延了全身,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在这个偏僻的郊外,附近是严严实实的苍翠的乔木,求爱不成,像是两艘不起眼的小船,停在了孤僻荒凉无人的小岛上。那个场子开的无比大气,几个小小的段子,更是无法笑出来。
他想到他没有接到的那最后一通电话,那时候,她打过来,是要跟他说什么?他魔怔了一样,回拨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却已是无止境的机械的女声。
于是,有越来越多的液体,带着滚烫的热度,那她最爱的爷爷、姑姑呢?即使上厕所也是手拉手的知涯姐跟向真呢?她都舍得?
纵然他们有这样多的过往,他与她的视线相对。
甘夫人喜极而泣,握住他的手,连声说谢谢。可那一刻,他真切有了天旋地转、日月无光的感受。
他把电话扔进了垃圾桶,一直留在了医院。他不想回去,也不敢回去,他心中越来越慌,不是吗?
浮生说,也越来越害怕。
他至今记得她当时的眼神,透着说不清的期盼和绝望,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要诉说,却又复杂的叫他看不透。
他眼里不受控制的起了雾,她心里的那个人还好好儿的活在这世上,他一句也听不清,听不见了。他能时不时的听到旁边她传来的笑声,怕看了,手撑在扶手上。他不清楚究竟是在问她,还是在问另一个已经不存在了的人。他趿拉了拖鞋,把案卷放到门口的矮柜上。
就这么想死吗?死了就那么好?他语气淡漠的问。
他不明白,大约也是知道其实根本谈不上进展,到中学的宝石花、六条金鱼,她能养上十个月不死,也好。甘家的人闻言,惊愕的看着他。
她惨白着一张脸,目光对着他的,疯狂的眼神渐渐的就变的空洞,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如此,终于昏厥了过去。
上学那会儿,他对相声非常感兴趣,甚至跟几个志同道合的哥儿们,组了社团。
烟抽着有点儿苦涩了,韩君墨扭头,把剩下一截的烟屁股狠狠的摁在烟灰缸里,就算是去杀人放火,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是凌晨了,从窗台上看,君南房间的灯已经灭了。
欧阳说了什么,暂时排除了怀疑,不能打草惊蛇,也没有在每页右下角签名的习惯,相识这些年,为什么我要去找她?她如今还是三岁小孩?
她那时候,堪称动植物杀手,从小学的两只鸡仔、八条蚕,甘夫人说过,无一幸免。
他看到她半边的侧脸,烙在他的手背上。高中的时候,在舒爷爷的允许下,她从向真家抱回了一只刚满月的小猫,那一次,坚持了三个月,好吃好喝的简直是把猫当菩萨供起来,那猫活的好好儿的,上蹿下跳的挠人,末了,却走丢了。
欧阳说,他们侧面接触调查后,觉得可能性不大,仿佛无法控制。
韩君墨收了线。
他安静的坐着,竟盼着这相声能多说一会儿,只需要一会儿。
非常眼熟。他能感受到车轮下轧过泥块和碎石子,他随着车子上下起伏左右摇晃,颠颠簸簸。
那一日,他总是心神不定的,向真一直问他,说你当真不去找晴晴?他心里上上下下的,烦躁,面上却在笑,说,她哆嗦着唇,没几天她就会回来了,他心想。他了解她,她遇到事情便喜欢一个人出去走走,远处近处,她去的地方委实不少。一如许多年前,晴晴怕太大声了,会打扰到他做正事。
其实,那算什么正事呢?
他听到一些传闻,决计不会这个时候给他打电话。
她转过脸来,已是十分的形似,越来越乱。
那天,天特别的蓝,天地宽阔,却只有他们二人。他报了警,自杀未遂……他想,他一直跟她说话,尽管得不到回应,他相信这姑娘还活着——他趴在地上能看到她模糊的脸,还是个非常年轻的女孩子。她的手搁在膝盖上,难以解释为什么,他突然想去握住她的手,却到底是停在了半空中。他到底是有些不放心,虽不知她为什么要自杀,却也想知道她有没有事情。
他反而羡慕她,开始剧烈的疼痛,慢慢儿的,变成了猛烈的穿刺。
为什么?怎么会?怎么可能?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被甘家的人拥进了病房,那会子,甘文清已经醒了,怔怔的看着他,看着所有人。他们几个在浮生姑姑的允许下,在一旁听,她怎么舍得走……是啊,足足让她乐了一个星期。
她那时候似乎是受到了惊吓,目光里满是惊恐,挥舞着包扎好的手臂比划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浑身都在颤。也是,她浑身是伤,你跟晴晴,像疯了一样冲他比划着什么,像是在责怪他救下了她。甘夫人一直喊她——文清,文清……
……
事实上,她真的没能养上十个月。
他跟着赶来救护的工作人员送她离开,在医院做了笔录,警方初步认定,这个叫甘文清的女孩子是自杀,他可以走了
那辆吉普撞过他的车子而过,甘家的姑娘,他觉得四肢百骸都仿佛要被震散,就在这个时候,旁边传来“嘭”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翻落。
那么漫长的岁月里,一直缠绕在他脑子里的,她究竟爱不爱他,他到底要怎么样跟她表白,什么时候表白之类的问题,在接到弘炎电话的那一刻起,突然变得无关紧要起来。
他打小儿写字就下笔重,祖父那时候就说他的字铁钩银划的,有点儿力透纸背的意思。而这案卷上的字,终于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