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文清揉着隐隐作疼的头,勉强打起精神瞟了一眼笔记本,师傅有MSN消息跳进来。问她近期工作如何,手里头的案子进展如何……她慢慢的吞咽着,斟酌着措辞回复过去。
手机在响。
她找不到手机的位置,看了一眼旁边的公文包,手伸进去,胡乱的在里面扒拉了一阵,终于摸出了手机。
她扫了一眼屏幕,一串熟悉的内线号码,接通。
“文清。”
她怔了一下。
“我已经回来我外公这里,这一程子,要多谢你的照顾……”
“不必客气。”甘文清低了一下头,清了清喉咙,“你好好休息,不要忘记苏医生的话。”
“好。”柯知涯轻轻笑了笑,心中暖和的厉害。
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切了线,叫了声“妈妈”。
柯夫人舒维黎应声,微笑着走到女儿面前,对她努了努嘴,说,“一回来不先看望外公,跟谁打电话呢?”
柯知涯扶着母亲坐下,道:“我这两日一直打扰甘律师,现在离开,当然要给人打个电话知会一声。”
舒维黎轻轻拍拍她的手背,叹了一口气,“晴晴这个朋友,心善且体贴,我看着便喜欢,总觉得亲切。难为她,顶着压力肯接你的案子,还总记挂着你外公与我……”
“妈妈……”柯知涯坐下来,皱眉,“您说,她是晴晴的朋友?”
见知涯这样问,舒维黎摇了一下头,语气里颇有些难以名状的感慨,“我起先也并不知道还有这层缘故,先前是听你外公提起过几回。我们不在的时候,逢年过节的,她必定是要来看望你外公的。”
“前几日你不在家的时候,她来过一回,我跟你说过没有?”舒维黎问。
柯知涯诧异的摇摇头。
不是不震惊的,一时间竟有些难以消化这个讯息。
总感觉,仿佛漏掉了点儿什么。
“那日是你不在,我瞅着她,心里半是难过半是安慰的……哪儿有这样的孩子,一直劝慰我们,还照应你外公要少喝些酒……我这心里边儿,难过的……”舒维黎抚着心口,眼睛竟又酸涩起来,“她还说,晴晴很喜欢吃我做的糖渍金桔跟桂花南瓜糕……”
“晴晴不大碰这两样……”柯知涯的嘴唇蠕动了一下。
“是,我也这么说。”舒维黎抬手按了一下眼角,“说是那丫头知道吃我做的东西不易,怕再难吃到。”
“哪儿有这么别扭的孩子,倘若不是她有这么个朋友告诉我,我上哪儿知道她心里边儿在想什么……笨死个人的丫头……”舒维黎说罢,又叹了一口气。
“可是……妈妈。”柯知涯忽然觉得心跳的急切,额上冒了汗似的,她抬手抹了一下,“晴晴的朋友,咱们都认识的呀。”
从来也没听说过,她还有个朋友叫甘文清,一次也没有过。
“谁说不是呢,若不是十分要好的朋友,哪儿能把那么多心里话,掏心掏肺的全都告诉人家呢……可甭管我们认识不认识,晴晴有这么个朋友,总归是她的福气。这样的人,如今还剩下多少了?咱们找个机会,好好儿的谢谢她。”舒维黎拍着她的手,“去看看外公,昨儿冬升来过了。”
“妈。”柯知涯呆住,嘴巴里干干的。
“心放宽,我跟你外公,还有你父亲……都不会过多干涉你,这点,外公的意思一早儿就是明了的,无论如何,你自个儿的意愿是摆在首位的……可是,知涯啊,我们的意见,你也得参考参考,是不是?”舒维黎对女儿说。
“是。”柯知涯答应着。
……
话说着,甘文清收拾好了公文包。廉洁正替她整理书架,便提醒道:“今天的行程没有这一项呢。”
“嗯,上回见了个当事人,有几个问题,我想在开庭前再确认一下。”甘文清说着,换了双白净的球鞋。
“去见当事人,您打扮成这样?”廉洁咂舌。
“工业区那儿的路你不知道,不好走,上回去,回来直接起了泡,疼死我。”甘文清穿好了鞋。
“也是,那儿本来是大片儿的农场,也就前段儿,说要开发,还是什么重点项目……”廉洁若有所思的点头,“我去行政那儿拿钥匙,送您嘛?”
“不用了,法援的案子,你帮君南,你们再一块儿整理一下材料,时间很紧。”说完,她也不等廉洁再发表什么意见,拎着公文包,走了出去。在电梯门口恰巧碰到徐朝阳刚刚走出来,她走进电梯,按住键,朝徐朝阳歪下半边腮,说了句“老徐,我那案子你帮忙盯着点儿”便松了手,电梯门合上。
“喂!”徐朝阳拿着文件夹,怔了怔,走过去,问廉洁,“这家伙,今天没事儿吧?不是风风火火就是神神叨叨的,合着失恋了还是怎么的?”
“她快忙死了好不好?”君南笑了笑,眼皮子都没动一下,目不转睛的盯着电脑屏幕。
“就是,好好儿的说什么失恋呀。”廉洁翻了个白眼,“呸呸呸,童言无忌。”
“我说甘文清有你们这哼哈二将真是不错,连点儿玩笑都开不得了,还童言无忌……”徐朝阳凑过去扫了一眼屏幕,原来君南在写辩护词。
“我说……”徐朝阳的脸色正了正,“你们两个是第一天接触法律是不是?”
廉洁挑了一下眉,与君南对视一眼,下意识的坐端着了,看向徐朝阳。他们都知道,徐律师平日里,看似吊儿郎当的不正经,可一身过硬的专业素养却不容小觑,认真严肃起来的时候,一张嘴巴毒到不行。
“不怪要叫我盯着点儿,仗着她好说话是吧?这都什么跟什么?”徐朝阳的手指点着屏幕,“要这辩护词拿上去,案子也别打了,直接放弃,我不信她甘文清丢得起这人!”
“什么是辩护词?让你们提出有利于被告人的材料和意见,你们在做什么?倒打一耙?写的都什么?全是对被告人不利的材料!”徐朝阳大手一挥,“重写!”
廉洁张了嘴巴,看向君南——这是他们忙活了好长时间的成果。
“是。”君南呼了一口气,顿了顿,直接清空了文档,廉洁拦都拦不及,那表情,活跟丢了一百万似的。
“写完了,还请徐律帮忙过目。”君南看着徐朝阳。
徐朝阳的脸色缓和了些,拍拍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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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文清来到当事人家中,交代了一些证据交换事宜。当事人是个年过不惑的农夫,话匣子一打开,便显出滔滔不绝的架势来。
原只是一桩简单的土地承包合同纠纷案,然而,这些年从事法律工作所养成的对问题的敏感,让她隐隐觉得,这个案子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却又一时找不着头绪,这才又借着交代证据交换的机会,过来了这一趟。
农夫指着院子外面光秃秃的山坡给她看——那儿,就是咱自个儿承包的果园。甘文清顺着看过去,却是一个光秃秃的山坡,在这个花儿开了,叶子绿了的季节,那山坡简直就是寸草未生。
“这样的地,能种好果树嘛?”甘文清问。
农夫“嗨”一声,叹气。
“一开始,长得好着嘞。”
农夫抽着烟,甘文清看着他。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的人,十指的纹络里都染着一层黑,粗糙干裂的指间夹着劣质香烟,呛鼻的烟味熏的她眯了一下眼睛,她忍不住咳了一下。
“哎,不好意思……”农夫说着便要将烟掐灭,甘文清拦了一下,说,“没关系的。”
“以前啊,咱们这块儿地,肥,我们一寻思,索性承包了下来做果园。头两年,收成好着呢,咱们村的人,谁不乐呵啊,走哪儿都咧着一张嘴,腰板儿挺的直直的。”农夫说罢,又叹了一声,“自打呢,旁边那儿搞啥劳什子的工业区,说要开发,而且得用到咱这块地,咱就慌神儿了。我们哥儿几个就寻思着,总归签了这承包合同不是?谁还怕他不成,白纸黑字呢。”
“后来呢,就跟我们说,上边儿下了文件了,一准儿得要占用我们这地,也会赔偿我们相应的损失。”农夫瞪着眼睛,“哪里知道,我们的树一下子都不中用了,一圈儿,那么多树,全部不中用了。人说祸不单行,就是这个意思吧?”
一个大男人坐在矮凳上,说到这里,竟抹了一下眼睛。
“这一下子,就算赔偿损失,能有多少。”农夫跺了一下脚,“紧跟着,就来了人,二话不说,把咱那不中用的果树砍了个精光。”
“别家都认倒霉,拿了赔偿,可统共能有几个子儿?不是我他娘的贪心,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也就一眨眼的功夫,我的果园,全没了。甘律师,我这才找的你,他们说你专打这样的官司……”
甘文清默然,直等的农夫说停了,才问:“那么多树,为什么一下子都不中用了,有检查过吗?”
“有,村里请了专家,弄了份什么鉴定书,说是什么什么玩意儿的气体污染。”农夫皱着眉,“放他娘的P,我们这儿哪儿来的污染。我闺女说了,现在的专家都不靠谱儿。”
“老哥儿,请问这鉴定书还在吗?”
熟悉的声音,甘文清回头一看,竟是一身便服的韩君墨与欧阳。
农夫见到眼前两个男人,怔了怔,问:“你们是……”
“我们……”
“他们都是我的同事。”甘文清轻声说。
韩君墨看了文清一会儿,明白她在替自己解围,便顺着笑了笑。
农夫一听是甘文清的同事,立马忙活了起来,招呼他们坐下,倒了水,又问要不要来一支烟。
韩君墨笑微微的摆了摆手,道,“老哥儿,甭跟我们客气,您刚才提到的鉴定书,能给我们详细说说吗?”
农夫讷讷的看向甘文清,甘文清隔了距离看眼前这二人,若有所思……她嘴角一牵,说:“可能对最后的赔偿有帮助,还能找到吗?或者,您还记得具体内容吗?”
农夫摇头,不停的搓着手:“都以为那玩意儿没用嘞,看也看不懂,谁还留着呀……甘律师,这,没问题吧?”
甘文清看韩君墨略略失望的神色,过了一会儿才摇了下头,说:“也不打紧,您还记得当时请的是哪儿的专家吗?”
“我得去问问。”农夫挠着头,“谁还记得这个啊。”
“没关系。”韩君墨摆了一下手,“老哥儿,这个也不太打紧,就是随便聊聊,不必费心去问。”
并未久待,甘文清留意着那二人的神情,三人起身跟当事人告辞。甘文清当着当事人的面儿,上了韩君墨的车子离开。
“刚才多谢。”韩君墨语气平和。
“你也帮了我一回,扯平了。”甘文清冷静的回答,并不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