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草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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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隔壁院里的童养媳 (1)

娘在屋里唤梅香,要她去试穿刚缝好的短衫儿。娘伸手把梅香拉到跟前,摸摸她晒得发烫的脸,替她把粘在额前的碎头发掠上去,嗔怪道:“晒塌了脸上的皮,大了长成个花脸婆!”

立夏都快半个月了,娘的手指尖还是凉凉的,用余妈的话说,气血上不去。

梅香从来都不惧怕娘。她端起桌上温在青花瓷壶里的霍香薄荷茶,就着壶嘴,咕咚咕咚喝了个够。

“慢点,看呛着啊。”娘着急。

新短衫儿是粉色绸子的,掐着窄窄的腰身,袖子齐肘弯,喇叭花一样张开着,边缘镶了一圈黑丝涤,看起来有点像戏装。娘喜欢把梅香打扮得漂漂亮亮。

娘只有梅香一个女儿,不宠她宠谁啊?

娘是余镇人,她的爹是前清秀才,家里开着卖纸笔的铺子。余妈说,娘刚嫁过来的时候,珠圆玉润的,可真是花儿样的品貌呢。梅香两岁那年,娘已经怀上了第二个孩子,一天夜里青阳城里进了土匪,人喊马叫,火光冲天,乒里乓啷砸门动抢,一城的人鬼哭狼嚎,都以为小命连保。那天偏偏爹不在家,娘又胆小,一吓就吓得流了产。余妈看得仔细,说那是个男孩,小鸡鸡已经长得有枣核大。太当时说,不妨事,养息一阵子还能再怀。可是娘却再也怀不上了,一怀就掉,咳一声嗽,弯一个腰,孩子就能没了。医生诊断说,这叫习惯性流产。娘这些年一直吃药,倒出门的药渣子能堆成小山包。梅香跟娘出门,闭上眼睛走路都不怕:循着娘身上浓浓的药味儿就丢不了。

一次次地怀孕,一次次地流产,娘的身子变得很弱,身板儿薄得像纸人儿,走路飘着,说话喘着,凑近她的脸,能看见皮肤下面一根一根青筋缓缓地跳,像是藏起来跟梅香躲猫猫的小虫子。

余妈时常要叮嘱梅香:“别惹你娘生气啊,你娘经不住!”

梅香知道娘经不住,遇到事情便不烦娘,烦余妈。

余妈的岁数比娘大好多。娘是俏俏的瓜子脸,皮肤又薄,不经老,这些年吃药怀孕伤了神,才三十岁不到的人,眼角眉间已经堆起一道道的小细纹。余妈却不同,脸盘圆圆的,南瓜瓣儿一样鼓鼓的,乌溜溜的头发,整整齐齐的牙齿,虽是小脚,走起路来有声有色,咚咚咚地像是鼓锤子敲打着青石板,怎么看也不像个奔四十的人。余妈在三十岁上进城给梅香当奶妈,如今她的大女儿也有了儿,也接她的班出门到人家挣奶钱了。余妈神神秘秘告诉梅香说,她女儿奶的不是小娃娃,是扬州城里一个盐商家的老爷子。

梅香哇地一声叫,想像不出老头儿如何躺到余妈女儿怀里叼奶头。

“多恶心啊!”她说。

余妈红了脸,解释道,其实不用叼奶头,是挤到碗里端过去喝的。

“那也恶心。”梅香斩钉截铁。

余妈默然,之后叹口气:“你是有钱人家的宝,哪里知道乡里女人的苦。挣钱比什么都要紧呢。我那个苦命姑娘,男人被石头砸了腰,瘫了,她不趁年轻出门挣两个钱,家里怎么过日子?”

梅香的奶哥哥叫尾生,顾名思义,是余妈的末生子。面孔长得像余妈,也是一张福态的团团脸,身子却细瘦,比梅香大两个月,还不及梅香高。隔上一年半载,奶哥哥就被余妈的丈夫领着,到城里来一趟,送上一些新蚕豆,嫩玉米,炒花生,再带走余妈的工钱,还有娘和太给的桃酥,蜜饯,粽子糖,旧衣裤。梅香从小缺玩伴,对奶哥哥很亲热,每回都要把她的好东西一五一十翻出来给奶哥哥看,求着他玩。奶哥哥却是千方百计躲着小梅香,藏在柴房里,门背后,脸红得像关公,一句话都不肯说。

“乡下孩子,怕生。”余妈解释奶哥哥的行为。

梅香怅怅地想,都来过这么多趟了呀,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人了呀。

娘给梅香试完了衣服,装着忽然想起来似的,问她:“今天初几?”

梅香醒过来了:今天初十,逢十是爹检查她的功课的日子。娘这是在帮着她对付爹呢。

“我的小九九还没打熟,描红薄子也没写满!”梅香慌慌张张说。

赶紧补吧。梅香奔回她的房间去拿算盘和描红本,这边娘洗了手帮她磨墨,余妈赶着进厨房给她煮了碗水浦蛋,放了足足两勺糖。先吃点心,吃饱了肚子才有精神做功课,这是余妈的见识。余妈认为背书写字都是累人的活,不然的话,为什么每回梅香对着爹背书,都背出一头一脸的汗呢。

太撑着拐杖站在天井里,看着几个人慌慌张张的模样,撇嘴道:“临拉屎挖茅坑,早做什么去了?”

梅香不敢辩解。太在家里说话,爹都不敢回嘴呢。太这个人,成天要把“二十四孝”的故事挂在嘴上说。老莱子装成个小儿在地上爬着逗娘亲笑啦,周郯子披鹿皮去山里挤鹿奶治双亲眼疾啦,郭巨家里穷,就把三岁儿子埋了专心供养娘啦……太没昼没夜地说这些陈年古旧的事,左手端一个水烟台,右手举一根纸捻子,说几句,“噗”地把捻子吹着,咕嘟几口水烟,“呼”,吹去捻子上的火头,不慌不忙再说。太的语言中有一股排山倒海压过来的气势,听者心里会无故发跳,不由自主地检讨自己,是不是没有尽够孝道,是不是让太拐着弯儿地抱怨了,否则她为什么要老说老说?

余妈背地里说老太太厉害,她用几个故事就给儿孙们上了紧箍咒,好比孙悟空至死跳不出如来佛的掌。余妈说,这要是在从前,太若能去皇宫,跟慈禧老佛爷有一拼。

余妈还跟梅香唠叨说,她早看出来了,这个家里,娘和爹都是做不了主的人,只有太才是家里的太上皇母。余妈叮嘱梅香:你可要懂眼色,凡事顺着你太的毛发捋。

梅香问:“爹是在县政府做事拿钱的人,他怎么就不能做主?”

余妈一拍手:“哎哟,你爹的这条命,是你太救起来的呀。”

她告诉梅香,爹生下才几个月,爹的爹娘就相继染上白喉病,死了。爹小时候出天花,高烧不退,太昼夜守着,拿白酒不停地给爹胸前背后地擦,才救回爹一条命。水痘发出来后,又红又痒,小孩子忍不住要抓,这时候可抓不得,抓破了一化脓,将来就破相,成麻子。太为了不让爹抓挠,又是几天几夜地守着,生生摁着爹的两只手。等爹的天花出完了,太的一头黑发全白了。那年太还不到五十呢。“要不是你太,你爹的骨头早就不知道在哪儿打鼓了。如今你爹多俊秀,谁不说他一表人材?是你太的功劳啊。”

梅香明白了,一个人要是对另一个人的恩情太重,那就是个大大的负担,一辈子都翻不过来。

梅香就有点同情爹:他天天听着太的二十四孝故事,要听到什么时候啊?

娘房里的砚台是端砚,跟梅香的描红本子一般大,砚头上雕着两个怪家伙,像马,又像龙,头上有角,身上长鳞。娘说这叫麒麟,过去是皇帝宫殿里才能见到的吉祥物。娘还说,这块端砚也是皇宫里传出来的物事。当年梅香的太爷在上海做烟酒税总监,他老人家手里玩过的好东西可不少。

梅香却不喜欢这块大砚台,太重了,一不小心砸在地上的话,能把人脚砸断,砸成个瘸子,那才叫惨。梅香也不喜欢自己房里的小砚台,一支墨磨来磨去,手磨酸了才磨出那一点点黑墨汁,麻烦得很。梅香看到过街上的南货店里有现成的墨汁卖,拿扁扁的玻璃瓶盛着,瓶子的商标上写几个漂亮的行书字:一得阁。要用时,拧开瓶盖,倒一点在白碟子里,笔头一沾就能写字,好方便,好有派头!可是爹不让梅香买那种墨,爹说自己磨的墨香,买来的墨臭。爹还说,写字之前磨墨,是个仪式,磨墨的过程也是让自己静心敛气的过程,心静了,要写的字成竹在胸,写出来自然就会好看。

爹这个人,有些事情上很新派,有些事情又很古板!

可是梅香从五岁开始磨墨写字,磨秃过不知道多少根墨条了,心里的竹子都要长成片了,到今天写的字仍然像小狗爬。

还有,梅香磨出来的墨,一半是写在纸上的,另一半是写在她手上,脸上,还有衣服上的。手上脸上的墨可以洗,衣服上的墨洗不干净。梅香穿过的衣服,没有哪一件不沾着星星点点的黑墨斑,余妈使过皂角,使过火碱,还试着使过米饭粒,都洗不干净,弄得她只要一出门,街坊邻居就知道她今天做了什么事:“哎哟,看看,梅香又写描红薄子了。”

真丢人。

今天是娘墨磨,让梅香腾出时间先练习小九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