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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纨绔子弟 (1)

“我三哥这些日子怎么连个影儿都看不见?兵荒马乱的年月,不老实地呆在家里。”

四先生余子鶲来到第三进院落的西厢房里,向三嫂杨艳容询问三哥余于鹤的下落。

余子鶲今年二十二岁,仪表非凡,俊中透着俏,眉宇间跳动着容智。倘若读书,他必是才子,倘若经商,他必是巨贾。可惜他任什么也不肯干,书读到《百家姓》,开蒙之后,无论启蒙老师如何给他讲子曰,他也闹不明白旧社会”子”何以一定要”曰”,气得老师将他打发回了余府,由他爱如何愚顽不化便如何地愚顽不化好了。由此,书香门第中的余子鶲便全无一丝书香了。

余子鶲不渎书不入仕不经商,干什么?玩。

玩鸽子,计有风尾观音一对,金井玉栏杆一对,亮翅一对,巫山积雪一对,平分秋色原一对,死了一只雄鸽,至今末再配双,靴头一对,雕尾一对,点子不计其数,只为放飞时听哨音。每尾点子置有鸽哨一只,朴楞楞飞上天空,地面上人对面谈话听不清话语。此外尚有芦花白一对,丁香一对,最为奇者,还有名为狗眼,其丑无比的臭鸽子一对,性凶,放置房顶,非本族鸽子不敢落脚。

余于鶲玩鸟,不多,只有十只。一只俄罗斯国的灰眼百灵,养在湘竹精雕细目金色鸟笼里,鸟笼里一对荷兰国珐瑯鸟食罐,使灰眼百灵显得格外体面。一只三代家伺纯种棕褐画眉,养在银丝编织金丝楠提吊鸟笼里,内有七宝烧鸟食罐一对,这只画眉经把式精心调理,会”哨”一十八种”花活”,听来令人心旷神怡。一对爪哇国七彩珍珠鸟,养在南竹粗编细目笼里,内有描花白底蓝绘鸟食罐一只。珍珠鸟极小,且来自蛮夷之邦未经饲化,啄食饮水不知分开,一只罐儿里清水泡着脱皮小米,由这一对小东西任意折腾。一只澳国虎皮鹦鹉,站在梨木架上,梨木架有包金圆环,圆环上一条细金色长练系在鹦鹉脚上,这东西蛮性不退,瞅冷子就想飞。一只红眼儿,一只白脖儿,一只日本国的叫天子,一只阿拉伯神乌,终日不啼不跳不动,只呆站笼子里,不知是天性痴呆,抑或是憋什么出奇的鬼点子,大有不到时候不声张的神态。如此已是九只了,第十只最值钱,买时用了白银一百六十两,黑毛八哥。其貌不扬,其状不佳。何以如此昂贵?据成全这宗买卖的中间人介绍,这只八哥不凡。一般的八哥多不过会喊声佣人的名字,再说一句”敬茶”罢了,这只八哥会唱南昆《西厢记》

除了玩鸽子、玩鸟之外,余子鶲还玩鹰。凡是长翅膀、会飞的活物儿,他都喜爱。四条腿会跑的,他不爱,所以余子鶲不养狗不养猫不养骆驼。余于鶲玩鹰,讲究,有把式专门调教。他养着八只鹰:苍鹰、黄鹰、细熊、白熊、鹞子、青键子、黄键于、座山雕。为玩鹰,余子鶲在北京九龙山买了一块鹰地,筑起3尺高、6尺长的几段短墙,专门设下打鹰的南铺、北铺。没玩过鹰的爷们儿自然不知道此中的奥秘,玩鸟讲究的是用钱买,玩鸽子讲究的是自己”孵”,玩鹰,讲究的是自己去”订”,就是自己买下鹰地,筑起鹰铺,雇下把式上山捕鹰。

捕鹰分秋冬二季,南风起时;在”南铺”打座山雕;刮北风时在”北铺”捉花狸豹。打鹰极苦,在山里一蹲就是十天半月,赶上不顺手,一年也捕不到三、五只鹰。自然余子鶲也知道,把式们并非忠厚之辈,捉到些平平的货色,转手就卖掉了,留着饲养也没什么玩头,反正有话在先,凡是有讲究有名份的奇货,别管身份多金贵,捕到之后一律归主家,鹰把式讲的是信用,否则谁肯十年八年地养活你?余子鶲玩鹰自然不在自己家里玩,他另有熬鹰养鹰的地方。临到鹰驯好了,又到了打猎的时候,自己约上几个有钱有势又是要好的朋友,一起架上鹰骑上马声势浩荡地到围猎场喊着叫着地兜上个一整天,那股痛快劲,给个县长都不换。

只可恨这些天三哥余子鹤不见了,连个人影儿都打听不出来,急得余子鶲似热锅上的蚂蚁。

“找你三哥有嘛事?”三嫂杨艳容,天津入,说话重重的齿音,虽然只有二十二岁年纪,但看样子要老得多。杨家虽也是官宦人家,但杨艳容的祖父是武举人,本来不能和书香门第成亲的。是杨艳容的老爹花两万两白银从朝里买了个”后补道”的空名分,这才凑凑合合使女儿挤进了余氏府邸。

行伍家庭出身的杨艳容,不习惯余氏府邸里的规矩礼法,所以,从嫁到余家之后,她就很少在公婆面前走动,除了每日必不可少的请安、问候之外,她在公婆面前是极少说话的。大嫂娄素云待入和蔼,杨艳容有时候多戴了一枚戒指,或者是戒指上的钻石颜色过于鲜艳,大嫂便暗示她回房去换下来,不要在家里人面前摆阔。二嫂宁婉儿,孤高自傲。终日诗呀书呀地不离嘴,井水不犯河水,杨艳容理都不理她。她自己的丈夫,余氏兄弟中的老三,余子鹤,在家里是个老实人,家门之外,天知道他干些什么事?如今四弟余子鶲就找到房里来,询问他三哥的去向,杨艳容又急又恼,自然不会好好回答四弟的话。

“哎呀,你瞧,这不是误事吗?”余子鶲摇着一双手掌,更是着急的说。

“你能有什么正经事?犯得上这么着急吗?”杨艳容只是自己斜着眼睛瞧镜子,抬手将鬓边的一缕长发捋顺。

“三嫂,你说这年月还能有多少正经事?”四弟余子鶲向杨艳容反问着。”大哥满腹经纶,早以先是要齐家治国的,也不怎么一下子,人变了,终日只呆坐在屋里,再不问天下兴亡了。二哥有正经事?家里根本看不见他的影儿。只有老爹的事正经,他不赚钱,咱没的花。反正我是这么想,救国救民,没有我的份儿;吃喝嫖赌,我也不沾。什么扶清灭洋呀,两宫西狞呀,八国联军呀,议和赔款呀,都没有我的事,余子鶲,凡夫也,既非补天之材,也非孽障败家,只求活个自在,活个气顺。”说到”气顺”二字,余子鶲显然想起了一桩不快的事,顿时,他满腔怒火,突然间他举起拳头用力一挥,便又继续说道:“三嫂,你四弟让人家给坑了!”

“真是出了’古’了,天津卫还有人敢坑五槐桥余家的四少爷?”杨艳容酸酸地问。

“嗜,别提了,都怪我当初没听三哥的话。”余子鶲悔恨万般地开始向三嫂述说,“三嫂知道,我养了些鸽子,这些鸽子每对都有讲究,随便拿出去一对,莫说是一对鸽子,就是一双鸽子蛋,都能换一套大四合院。那还是戊戌年以前的事了,正黄旗的一位贝勒爷,带着正三品的官服来天津见我,只求我赏给他—对凤尾观音,立马,他就通融朝廷封我个正三品。不是咱们余姓人家的秉性吗?只读诗书,不入仕途,再说昔日有蟋蟀宰相,我何以要去做这鸽子大臣呢?遗臭万年,连子牙河上的五槐桥都要受我的连累……”

“嗐,你不领这份正三品的顶戴花翎,让你三哥领去呀!”杨艳容半是认真地打断余子鶲的话,还在不停地嚼着摈榔。

“三哥才不肯吃那份苦呢,每天早晨寅时三刻上朝,三伏天要朝服朝靴,三九天要站在大殿下边,不知哪句话不中听,皇上宽厚,大臣们不饶,哪有在家里过‘父母月’舒服呀?”余子鶲一番述说,道出了余门子弟不肯做官的原由。接着,话锋一转,他又说起了何以急着寻找三哥的原因。”就是这对凤尾观音,堪称举世无双,不光是模样长的俊,看着就讨人喜爱,平日房檐上一站,活脱脱就是砖雕的神鸟一般,十足的富贵相。”

“别跟我说这些,我不爱鸽子,每日不等天明就咕噜咕噜地叫唤,吵得人睡不着觉。”杨艳容嘟嚷地说着,还不高兴地扭了一下鼻子。

“三嫂是没有这种雅兴,其实呀,鸽子最讨人喜爱,鸽子飞旺地,谁家屋顶上落的鸽子多,谁家的日月就发旺。北京、天津这许多大户,哪家哪户的房顶上不是鸽子成群?兴旺,威风,有一天呼啦啦鸽子全飞走了,那时,这家的日月也就该败落了。”

“快说找你三哥什么事吧!”杨艳容已是听得不耐颅了,又打断了余子鶲的话。

“当然还是为鸽子的事了。就是那一对凤尾观音,八万里放飞,准准一个月能飞回家。可是,谁能到八万里之外放飞鸽子去呀?3年之前,就是现在这对风尾观音的上一窝,也就是那对老风尾观音,三井洋行的小井洋次有公差回日本国,我仰仗爹爹的名份儿,着他把这对鸽子带去日本放飞,果不其然,末出半个月,这对凤尾观音飞回来了。可是日后和三哥一说,三哥说我挨骗了,这个小井洋次压根儿就没把这对鸽子带回日本国。带回日本国放飞,万一飞不回来,爹爹面前他不好交待,所以,他把这对鸽子养在家里,半个月之后他从日本国回来,打开笼子放飞,不出个把钟头,鸽子飞回来了,白得了我一份谢礼。”

“该这么骗你!八国联军打中国,皇上、太后都跑了,你还有心玩鸽子,商女不知亡国恨,可惜了你这么个七尺须眉,天下兴亡,难道就没你一点责任?”杨艳容佯作指斥地教训着四弟,似是她自己心中只念着安邦治国。

“嗐,三嫂光打岔,你听我对你说正经事呀!”余于鶲才不把三嫂的教训看得有多重,依然说他的鸽子,“这几年玩鸽子。我也结交了不少的朋友,全都是名门望族、大门大户,一对鸽子千八百银洋,小门小户的也买不起呀。就这些朋友当中,有一个人物,说起来也很有点名声,咱们用的大五福布,就是他老爹开的大五福布厂织出来的,姓黄,这位少爷叫黄天成。他爹开布厂,他吃布厂,他爹赚来的钱,一大半全让他糟践了,没办法,独根苗,说一不二,又没有咱们家这样严的家法,只要宝贝儿子高兴,要什么给什么。”

“少啰嗦些,你就往正题上说吧。”杨艳容又一挥手打断了余子鶲的唠叨话,喝一口茶,她早听得不耐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