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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天窗 (7)

可是,五分钟不到,老死鬼就打起了呼噜,跟她心里的害怕就没了关系。老死鬼压根儿不知道她在害怕,但他睡了和没睡是不一样的。他睡了,那害怕似乎就从他那儿缩了回来。大娘儿们伸出手,搬了搬那座山。恁爸。她轻轻叫了声,他没有反应。恁爸。她又轻轻叫了声。她不知道他要是答应了她会怎么样,会不会告诉家里的丑闻。但她知道,他根本不会答应。她以往这么搬他,他从来就没答应过。她以往搬他,并不是想干什么,只想让他搂搂,他已经好多年不搂她了。可他不但不搂,山体反而会朝向反方向移动。

他不会答应她,她想到了,可她就是想不到,男人的不答应,男人身体这司空见惯的移动,会让她突然对自个儿起了反感、厌恶。就像平素男人不夹她一眼,她却还要心疼男人一样,此时此刻,男人远离她,她反感厌恶的不是男人,’却是自个儿。

这让她一晚上一直想说出的地下室死了人的念头彻底打消了:老死鬼要是知道鞠老二和小久子因为偷了东西服毒死在地下室,有罪的就不是鞠老二和小久子,而是她了。

这道理其实早就摆在那儿了,都由于大娘儿们一直处于慌乱当中,没能看清。现在,移动的山体让她看清,她不禁有些庆幸,自个儿多亏没说出来,老死鬼多亏把自个儿引上了岔道。她几乎一夜未睡,她孤单地搂着自个儿,孤单地对着贼一样扒上窗口的眼睛,当终于迎来长夜过后的晨光,当晨光变成明晃晃的朝霞照进院子,一个计划,明晃晃地照进了大娘儿们新一天的生活。

新的一天,大娘儿们沉稳多了,没有害怕,也不再慌乱。她一早推开屋门走进院子时,还有意往地下室的方向看了看。按部就班做了早饭,按部就班刷锅刷碗,打扫卫生,在水槽里洗儿子夜里脱下的臭袜子时,她故意大声喊,金水,把摩托车给俺推出来,俺今儿个回村里。她这么喊,不过是想让家人知道她和过去一样,动不动就吵吵八哗指手画脚。昨天夜里她可是太沉闷了,沉闷得都不像她了,她唠叨那挂摩托,就是为了回到从前的她,以免露了马脚。谁知,她这一喊,儿子没动弹,老死鬼动弹了,迈着四方步走到大门口。他走到大门口,不是推摩托,而是在那里左看右看,端详一会儿,又往地下室的洞口走去。那一刻,大娘儿们早上以来所有的沉稳都不在了,心口慌跳的样子,仿佛那隐藏在地下的祸事一旦被发现,自个儿就完了,就是罪大恶极的杀人凶手了。

还好,老死鬼并没有下地下室的意思,他在洞口站了一会儿,重申道:把他们找来,告诉他们,挖好了先别着急抹水泥,等找个工程师看看再说。

摆谱!一个地窖子犯得上找工程师!大娘儿们嘟囔着,心里却有一块石头落了地。等一家人出了门,向着太阳去上班,她高兴得就差对着太阳唱颂歌了。

说起来也不是高兴,院子里死了两个人她不可能高兴,不过是她夜里的计划可以如期进行。这计划是,她要在白天里,把地下两具死尸弄出去,只要他们不是死在她的院子里,老死鬼就没有理由埋怨她,她在一家人心目中的地位就不可能更糟。她招来的人偷了东西又服毒自杀,家里人怎么对她,夜里想都不敢想。

大门哐当一声插上,大娘儿们就行动起来,她爬到楼上贮藏 间找来一块旧窗帘,之后拿到楼下比画。其实她在夜里就已经开始比画了,她不仅比画,还在心里一针一针地缝,她就是这么一针一针缝着才熬到天亮的。不过,夜里缝和白天缝不一样,夜里缝不一会儿就缝完了,只是缝了一遍又缝一遍,白天缝可没那么容易,要估摸鞠老二和小久子的身量,要把针角缝密,关键她不是个细致人,从不会做针线活,旧窗帘又是在乡下时用的,长度不够,需要左裁右裁往上接,几乎刚刚拿针,就出了一身汗,汗黏住手指,针拔不出来,还不等把两个布袋缝完,她已经是一只落汤鸡了。

头晌九点多钟,大娘儿们下了地下,为了避灾避邪,她缝到胸前一块红布,还找来一副胶皮手套。走出家门,她关掉所有窗户,锁了正屋屋门,她知道在后面的事干完之前,她将没有机会进这个家,主要是她不愿外面有丁点儿不祥的东西飞进屋子。梯子伸到地下时,大娘儿们仰了仰脖,吸了口气,上战场的士兵似的挺了挺腰杆。由于地下阴凉,除了烟味,没有任何死了人的怪味,就连塑料袋里的食物也没变味。夜里睡不着时,她什么都想到了,她最害怕的就是那袋面包肉肠生了蛆或遭了蚂蚁,毕竟已经是大夏天了。担心的事儿没有发生,她动作格外麻利,两只长长的布袋很快就抖开了。

第一个装的,自然是小久子,不是她对鞠老二好,希望留在外面多看一会儿,现在,在她执行一个对她来说非同一般的计划的时候,她谁都不想看。人都死了,看不看没用!她装小久子,是小久子身量小,好装,她可先试试自个儿的本事。

说起来她根本没什么本事,袋子刚从小久子的脚踝套进去,她的头皮就开始发嗲,由于用力过猛,小久子膝盖弓起来,活了似的,吓得她往身后的墙上直靠。平息好一会儿,才又继续动作。

硬着头皮,把小久子装好,扎紧布袋,她已经完全没有信心了,因为小久子比她想象的重多了,往木梯上拖时,故意和她使反劲似的一动不动。数条冷热不清的汗流在脸腮上交织,织得她心乱如麻,它们汇集到胸脯时,大娘儿们陡生一念:是不是他不愿离开师傅!是不是他希望鞠老二先走!于是,大娘儿们放下小久子,去装鞠老二。

可是,就在她把另一条布袋顺鞠老二的脚往上套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鞠老二的一只胳膊撇在了布袋外面。这不过是过程中的一个失误,大娘儿们没把布袋撑开。由于布袋没有撑开,大娘儿们用力往上拽时,鞠老二的那只手蹭上了她的脸。

接触的时间相当短暂,蹭上的感觉就像风刮树叶,可是正因为时间短,动作轻,大娘儿们有一种被偷摸了的感觉。

被一个死人摸了,并且是偷摸,大娘儿们一屁股坐下来,顺势猛地抓住鞠老二的手,训斥道:干什么你!她抓住他,不过是本能的反应,类似制止,可这一抓,手上的手套被鞠老二手指钩住,顺势往外抽,手赤条条露了出来。这一瞬,大娘儿们可是慌了,再也说不出训斥的话了:小久子有神灵不愿走在师傅前边,难道鞠老二也有神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