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被阮正东叫醒,还是神思困倦,她独自歪在后座睡得极暖和,因为车里暖气太足,他将外套都脱下来放在了副驾驶位上。原来已经停在了她公寓楼下,车窗外只有寂寞的橘黄色路灯,万籁俱静,只听见车子引擎低微的声音。她低头一看腕表,已经是将近凌晨六点,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敲着椅背问他:“哎,就这么点路你走了三个多钟头啊,你这车不是所谓的迈巴赫吗,怎么跟乌龟爬似的?”
他回过头反驳:“正因为车好,我才悠着点开啊,就为这车,我都被老爷子训多少回了,见一次骂我一次,逼得我年初就骗他说已经转卖给朋友了,万一出点事再吹到他耳朵里去,我还活不活啊。还有你是不是属猪的?在哪儿都能睡着,也不怕我把你给卖了。”
她“切”了一声,说你不缺这几个钱,哪轮得到你去贩卖人口,我顶多怕你半道把我给扔东环路上不管了。
他也“切”了一声,说就你这样的,扔东环路上也没人要,要是美女么,还怕人劫色,你又没钱,连劫财都没得劫。
说到这个又惹得她心头急痛:“就是你,一顿吃掉我三千多块,你还好意思说。”
他说:“我不吃掉你三千多,你哪能时不时就突然想起我来?”
真不愧是情圣,连这样的话也可以理直气壮说出来当甜言蜜语。她又打个哈欠:“不跟你胡扯了,我先上去了,天都要亮了,还得换衣服上班呢,你也早点回去睡觉吧。”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懒洋洋地说:“睡不睡觉——那你就不用操心了。”
她想到刚刚花掉的那三千多元,于是恶毒地挖苦他:“也是,一走这七八天,不知多少香闺正眼巴巴望着你回来安慰寂寥呢。”
他突然之间冷了脸:“我上个月就去了美国,待了足足一个多月,你竟然说我只走了七八天?”
哦?原来去了一个多月,可这有什么好生气的?真是莫名其妙的大少爷脾气,难为大票女友肯忍着他。看在钱的分上嘛,可她刚刚花掉巨款请他吃喝,凭什么还受他的气?于是狠狠瞪了他一眼,下车之后又重重摔上他的车门,顺势还踹上一脚,只恨没穿高跟鞋,不然就可以刮花他车门,她恶毒地想,心疼死他!
进电梯后才觉得冷,抱着双臂直哆嗦,吸吸鼻子,总觉得不对味儿。又闻了闻自己身上,一股烟味夹杂薄荷的味道直冲鼻子,不由在心里骂,阮正东这混蛋,一准是趁自己睡着了的时候抽烟,也不顾交通安全说司机不能边开车边抽烟,更不顾还开着暖气,让她不知不觉被迫吸进了多少二手烟啊,连自己毛衣都被熏透了,实在太卑鄙了。
后来他销声匿迹了很长一段时间,有天接到他的电话,反倒理直气壮地问她:“你这阵子跑哪儿去了?”
她无精打采:“上班呢,能跑到哪儿去?”
“说话怎么这声音,感冒了?”
感冒已经几天了,发烧还咬着牙跟case,他却是第一个发现她病了的人,想想不是不心酸的,却照例没好气:“是啊,感冒了。”
“那出来吃饭,请我吃麻小吧,吃完麻小保证你感冒就好了。”
还吃啊,何况这季节有麻小吗?指不定又打算怎么算计她,没破口大骂纯粹是因为吃了感冒药有气无力:“我没钱。”
他答得倒爽快:“那我请你好了。”
她有气无力:“我没工夫。”
他气得“啪”一声将电话就挂了,一定难得这样碰钉子,或许今后再不来烦她了。她头痛鼻塞浑身乏力,整个人都昏昏沉沉,只想回家去倒头大睡。好容易熬到手头的事情做完,早就过了下班时间,正是整个城市的交通高峰,黄昏时分车流滚滚,却永远拦不到一辆出租车,而她则实在没力气去挤这个时段的地铁,只好一步挨一步地往前走。
身后有人按喇叭,她回头一看,竟然是阮正东那部迈巴赫,这车太招眼了,想不认得都难。
上车之后阮正东只顾往自己脸上贴金:“看看,我从不跟女人计较。”
她唔唔点头,既然有免费车可以搭,那么就算让他白话两句,也是应该的,何况她也实在没力气跟他斗嘴了。等红灯的时候,她一反常态的沉默终于让他起了疑心:“你今天怎么这么蔫?”忽然就伸出手来,她吃了药有点迷糊,一时就让他占了这点便宜。他的手指有些凉,按在额头上很舒服,但他竟然就那样久久停顿,像是一下子出了神,不知在想什么。她终究忍不住:“喂,绿灯了。”
他“啊”了一声,后头的车子已经在不耐烦地按喇叭,他在街口却向左转:“上医院去吧。”
“我回家吃点药就成。”
他坚持:“上医院。”
争不过,谁叫方向盘捏人家手里。结果被他拖到医院去打点滴,她平生最怕打针,看到护士拿镊子夹着针头,就双膝发软,恨不得掉头逃掉。阮正东还在一旁笑:“我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
天渐渐黑下来,输液室里的人渐渐少了,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听见电视机的声音,在播新闻联播了,点滴管里的药水却像永远滴不完似的。她本来就睡眠不足,整天熬下来实在是累了,过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有人碰她的手,她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小护士正替她拔针,阮正东说:“你真是随便什么地方都能睡着。”
她揉了揉眼睛:“几点了?”
“快九点了。”
他按得她很痛,她把手抽回来,自己按着那小小的棉球。饿,饿得肚子咕咕叫,结果他和她一样:“吃饭去吧。”
他们在一起,好像永远只有吃饭的时候,才不斗嘴。
【六】
后来佳期才觉得自己想错了,因为她和阮正东即使在吃饭的时候,也还会斗嘴。
就为吃什么,两个人就争了一路。她想吃涮锅,阮正东坚持要去吃粥:“病人就应该吃点清淡的。”佳期原以为又是贵得要死的地方,谁知他开着车七拐八弯,在无数越走越窄的斜街之间兜来转去,直转得她七荤八素,连东南西北都认不出来了,终于在一条胡同口停了车,对她说:“走进去吧,车开不进去。”自己先下了车。她狐疑地张望,虽然有路灯,但看着狭窄曲折,就像最寻常的一条胡同,怎么也不像曲径通幽。他却催她:“快走,晚了人家就关门了。”
对病人还这样不温柔。佳期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一直拐进了一座四合院,才看到小小的一个灯箱招牌,上头只写了三个字:“广东粥”。
皮蛋鱼片粥生鲜滚烫,米粒早就熬至化境,入口即无,甘香无比。佳期喝着粥,背心出了一层细汗,连鼻子都通了气,整个人都顿时豁然开朗。阮正东吃一碗白粥,灯光下只见温糯香甜。屋子里完全是住家风范,里外一共才三张桌子,却坐满了十来位吃粥的人,人人端着碗吃得满头大汗。她不由感慨:“连这种地方你都能找到,你真不是一般的好吃。”
阮正东似是懒得说话,终究只是吃自己的白粥。就在这时老板进来了,食客似都十分熟稔,纷纷与他打招呼,称呼他为“老麦”,老麦大约三十来岁,不知为何却被称为“老麦”。他剪着板寸,样貌清俊,左眉梢有一道疤痕,却并不触目,穿剪裁极佳的黑色中式上衣,平添了几分儒雅,因为年轻,不像是粥铺老板,倒似是画家或是文艺圈的人,可是举止之间,又隐隐透出一种卓然。他负手含笑跟阮正东说话:“哟,这可是头回瞧见你不是一个人来。”
阮正东笑:“又不是不给你钱,啰嗦什么。”
佳期胃口大开,又吃了一碗鸡丝粥,鸡丝已经熬化不见,只吃得齿颊留香。她本略有些病容,但明眸皓齿,一笑露出小虎牙,像小孩子一样,只是连赞好吃。老麦眉开眼笑,连那疤痕都淡似笑纹:“我最爱听人家夸我这粥好。这妹妹,人好,心也好。”
阮正东说:“夸你两句粥好,你就说人家心好。虚伪!”
老麦倒是一脸正色:“我老麦看人从来没有走眼过,这妹妹心眼好,你别欺负人家。”
佳期莞尔,阮正东将手里的勺子一撂:“哎哎,什么哥哥妹妹的,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就想着当人哥哥。”
老麦嗤笑:“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什么时候随便认过妹妹。你这几年品味越来越差,好歹挑女人的眼光总算长进了些,难得这妹妹投我的眼缘。”对佳期说:“我叫麦定洛,叫我老麦就行了。你要真愿意,就叫我一声哥,保证你吃不了亏。”
佳期也觉得此人颇有意味,于是爽快地答:“大哥,我叫尤佳期。”
老麦答应了一声,十分高兴,就告诉佳期:“他要真敢欺负你,佳期你来告诉我,哥哥我替你出气。”
阮正东笑道:“怎么说得我和恶人似的。”老麦拍着他的肩,说:“今天便宜你了,看在我这妹妹的分上,这粥我请了。”
“小气,”阮正东似笑非笑,“人家可是实实在在叫了你一声大哥,你几碗粥就将我们打发了?”
老麦笑道:“敲我竹杠呢?我偏不上你的当。”虽然这样说,却将自己左手手腕上笼的那串菩提子佛珠退下来,说:“这还是几年前从五台山请的。”不由分说就替她笼上,佳期不肯要,阮正东说:“给你你就拿着,别不懂事。”
俨然又是教训小孩子的口气,她狠狠瞪他,他只当没看见。老麦也叫她拿着,她觉得盛情难却,而且这种菩提子佛珠是最寻常的法器,论材质倒不算什么贵重饰物,于是只得道谢收下来。她笼着稍稍嫌大,阮正东说:“我替你收一收。”他伸出手来,替她将串系佛珠的丝绳重新收过,他的手指纤长,指尖微凉,因为丝绳很细,所以他俯身过来,离她极近。
他身上有清凉的薄荷香气,还有粥米甜美的气息,而呼吸轻暖,喷在她下巴上痒痒的。她不知为何就红了脸:“我自己系吧。”
阮正东说:“已经好了。”难得看到男子会打那样细致的绳结,她只觉得好看。
其实阮正东的朋友都十分出色,谈吐风趣,从容不凡。她虽不知老麦的身份,但总觉得此人颇为豁达爽快,有旧时侠风。出来在车上她忍不住这样一赞,阮正东咦了一声,说:“你眼光倒不错。”
也不知是夸她呢还是讽刺她。
他送她到公寓楼下,她独自搭电梯上去,只觉得人困乏得要命,只想快快到家洗澡睡觉,可是站在家门前翻遍手袋,却怎么也找不到钥匙了。
她哭笑不得,怎么又出这样的乌龙。站在那里绞尽脑汁,就是想不起来,到底是忘在公司了,还是在医院翻手袋拿东西的时候掉了。
但不管怎么样,这门是进不去了。
她在门前发了半晌的愣,十二万分的沮丧,本来晚饭吃得香甜,人精神都好许多,偏偏老天又来这么一着——都快半夜了,叫她怎么办?
想来想去,只得给阮正东打了一个电话,请他帮忙找找看,钥匙是不是掉在车上了。
结果车上当然没有,阮正东在电话里说:“你怎么连钥匙都弄丢?”
她又不是故意。
在门口又发了半晌的愣,终于决定还是下楼去,去周静安家里住一宿吧,可是都这么晚了,再打的横穿半个市区?倒不如随便在附近找间酒店。就这样想着,走下台阶,远远看到夜色中汽车的灯柱一转,正是阮正东的车驶了回来。
她十分感激,上车就说:“随便找间酒店把我撂下就行了。”
叫人想不到的是,附近大小酒店几乎全部爆满。总台小姐都是一脸歉意:“真不好意思,我们没有房间了。”
佳期气馁。
阮正东说:“正开会呢,酒店当然全是满的。”
看来只得去周静安那里了,但打她的手机不在服务区,而她家中座机又久久没有人接听。佳期急得要命,这周静安,关键时刻怎么能突然失踪?她一遍一遍地拨号,只是心急如焚。
阮正东突然说:“实在不行,到我那里将就一下。”
她迟疑了一下,那怎么可以?
他似笑非笑:“怕我吃了你啊?”
他这么一说,反激起她来,去就去,难不成还真的能吃了她?
他带她来到城西的一套公寓,地段很好,典型的闹中取静。小区入口并不甚起眼,但保安严格。车子驶进很远才看到楼房,疏疏的公寓楼之间隔着大片大片的草坪与绿树,在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段,忽然见到这样开阔的绿地简直令人觉得穷奢极欲。他住六楼,亦是公寓的顶层了,房子并不甚大,大约不到百个平方,收拾得十分整洁,可以看出是典型的单身男人的住家,玄关处连拖鞋都没有多余的一双。好在地上全是木地板,又是地暖,佳期赤着脚走进去,装出一脸失望:“我还想看看豪宅是什么样子呢。”
阮正东倒笑了:“行啊,几时我带你去参观有钱人的别墅,爱看什么样的豪宅全能让你看见。”